第五卷 月昏五鼓 3 忠傅恒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面玲瓏(第6/7頁)



  說話間蔔義已經進來,果然是乾隆禦駕到了,為防驚動傅恒,一切樂隊儀仗不用,已在府門口降輿,吩咐先到諸臣不必接駕,徑到西花廳傅恒臥榻再行見禮。當下眾人一陣匆忙更衣,都換了朝冠補服,弘晝打頭,依次阿桂、李侍堯、兆惠、海蘭察,和珅尾隨在後,從月洞門魚貫而出。蜇至正廳前,大太監玉八恥已帶著三十六名太監分兩行徐步而入,捧著中櫛、嗽盂、銀瓶、銀爐、更替衣冠肅穆雍容款款在西廳站定,接著是十幾個嬤嬤、諳達、宮裏有頭臉的侍從女官簇擁著乾隆皇帝近來,弘晝為首打袖提袍,率眾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廳門前階下,伏身叩頭,李侍堯偷眼看,只見乾隆穿一身駝色緞棉袍,外邊套著石青緞面小毛羊皮褂,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腰裏束著條金帶頭線紐帶,青緞涼裏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響,已是六十歲出頭的人了,發辮看去仍油黑發亮,彎眉下一雙黑瞋瞋的瞳仁閃爍生光,修飾得極精致的胡須似隸書“一”字兩頭微微下捺,因離得不近,看不清臉上的皺紋,只這體態步履容貌,乍一看怎麽瞧也像個不惑之年的人,思量著“主子英姿清爽,怎麽調養來的?”聽見腳步聲近來,李侍堯忙低依了頭,覺得腳步已到頭頂,停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窩著背盡力屏息著,用頭輕輕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堯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腳,離著李侍堯頭頂只可二尺遠近,問道:“是幾時到京的?”

  “奴才李侍堯——恭請主子聖安!”李侍堯一口大氣透出來,身上才松泰一點,忙大聲回道:“原來算計路程,臘月十五能到京,心裏戀著想早點覲見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趕到的。”

  乾隆點點頭,說道:“朕已經知道。白問問你。待看望過傅恒,下午你遞牌子進來。”李侍堯方連連叩頭稱是,乾隆對眾人道:“弘晝和阿桂起來陪朕先見傅恒。你們幾個進房裏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帶朕去見你父親。”

  阿桂二人站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傅恒的兒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駕引導。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顧額駙,兵部尚書。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篤,現任金川定邊將軍,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詩能文且是極其好武。年將而立,看去仍碩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趕回京城,一來侍奉父親的病,二來是阿桂要親自帶兵西征,點名要他跟從帶兵參贊軍務。此刻卻都不便見禮說話,只點頭會意,隨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廳傅恒下處。軍機大臣紀昀是專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階下。

  “藥香太重了。”乾隆進院便皺眉說道。看著跪在廊下的幾個太醫,又道:“藥香也是藥,和主藥混起來,就沒有時辰火候了。而且還雜著檀香。”他顧盼著,一眼看見傅恒夫人棠兒跪在門內,料著檀香是她燃來敬佛禮拜用的,便不再說這件事,跨步進門,籲一口氣說道:“棠兒,別跪著了。你看看你,熬得這樣憔悴了……這裏侍奉的事有兒子們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麽安心療治?去吧——書屋裏歇著,朕看過傅恒接見你。”

  棠兒伏身聽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已是熱淚湧眶而出,身子顫抖著抽泣,已經花白了的頭發絲絲抖動,只泣聲說道:“奴婢遵……旨……”乾隆這才進了裏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帳帷便長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雙眸炯炯,只是虛弱得沒有一點氣力,見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尋乾隆,緊緊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著,許久,大滴大滴的淚水斷線珠子似的從頰邊湧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沒用,連禮也不能給主子行,說話提不出氣兒來……唉……沒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裏一陣酸熱,一拱一動,已是眼中滿含淚水。他用無限疼憐的目光凝望著奄奄一息的傅恒,這是個英雄一世的滿洲漢子,因是富察皇後的親弟弟,自幼就選了乾清門侍衛,朝夕跟從自己,弱冠之年選散秩大臣出外辦差巡閱大湖水師治軍整頓,剿滅江西山盜,進襲山西黑查山,一舉生擒白蓮教道飄高,以招撫大將軍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羅奔自縛請罪俯首稱臣,主持軍機處二十三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裏事繁任巨,都有這個傅恒一力料應,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人人心目中無事不能的英傑,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