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3 忠傅恒染恙歸京  能和珅八面玲瓏(第4/7頁)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十分聰穎機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侃左右,這裏居九鼎之側,視聽言動只有一個尺子:禮,想到昨晚和和珅鬥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搓著手沉吟良久,紅著臉說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因一長一短將進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珅。和他相處,其實和太監相處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兩年,只覺得勤謹媚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處人都好,而今越來越瞧不透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處,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裏就是王爺府,到處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內務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鑾儀衛,又晉了侍衛,竟是個鹽鱉戶(即蜘蛛)哪裏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牌子,二是傳叫,他是一擡腳就能進養心殿、進澹寧居……我和紀昀議論過他,紀昀說他是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昀的原話是“皇上褲襠裏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話到口邊變成“皇上身上的禦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欽,阿桂卻道:“是和親王叫我舉薦選的侍衛,又晉升觀察道,他那麽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麽失漏,想拿掉他也難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撫陸公舉是你的知交,他過崇文門稅關納不起稅,只身進京,你借皇上這道密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光閃爍,點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呐!硬要一萬兩!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只是嘆息,說‘當清官難,見皇上一面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官員入京關稅,都是和珅建議。”阿桂自嘲地一笑,“貪官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官進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輕輕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堯已聽得心旌動搖,有點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面孔道:“現在還不知道聖意如何。若還沒有定,請佳木公美言,還放我出去當總督。”

  “這要看情勢。”阿桂擡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處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旨怠,說到京看情形再說,現在什麽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表,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來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檻的倒廈門依著公府規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近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籠形景兒,滿女墻密不透風的長青藤葉子已變成墨綠色,間或盤結的蒿藤虬根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凋零,或隱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墻內遠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幾乎完全落葉,密密的枝椏像一帶做紫色的靄霧綿延到遠處,不時有成群的麻雀、烏鴉、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府,雖是籠在瞑暗秋空之下,叢樹密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松黑柏,仍顯得蔚蔚蘊茵氣象崢嶸。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墻對面沿海子一線長堤到處是車轎,輿夫轎俠長隨伴當成群結夥在涼亭等候進府拜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官員盡都衣紫腰玉翎頂輝煌揖讓出入;東側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內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閑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根草節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內務府前來凈街待駕的太監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遠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閣。

  “桂中堂、李爺到了!”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位爺過去奉茶。”

  阿桂點點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後隨胡敬閣進府,只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內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親兵關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柬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鴉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只聽腳下靴聲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禦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在各個隔扇門都洞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守門——從東側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蜇過一帶花籬,進月洞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三弘晝的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