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21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驚悉叛民蹤(第2/8頁)



  那兩個娼婦低眉順眼聽他們教訓,一聲不敢折辯。“探春”訕訕一躬,說道:“奴婢們是粉堂捧盒子的,沒得上過鳳凰山。多謝總堂侍香開導,回頭總媽媽過來陪罪……”兩人向福康安插燭兒一拜,躡著腳步兒去了。就這麽幾句切口對話,飯館裏各雅間裏的妓女竟都屏聲閉息不敢放肆大說大笑,微微杯酌聲中只聞有妓女悄聲給客人解說著甚麽。福康安見那母女也卻身要退,說了聲:“你們跟我上樓,彈幾支曲兒再去。”說罷起身出房上樓,邊走邊道:“崇如,你不要小胡子他們跟著,還是有道理的,逢上這種事,他們只有惹麻煩的……”劉墉跟在後邊拾級上樓,笑道:“爺說的是。我是想鸝兒也得有人照應……”

  他這時提“鸝兒”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說道:“我沒有你大,還不懂甚麽叫風月之情!都到我屋裏,我得了一著好詞兒,極新鮮的,教她們唱出來聽聽……”黃富揚笑道:“待會兒棗莊的王八頭兒一定要來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爺,我回屋等著他們。”福康安聽了無話,徑進屋裏,讓劉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婦人坐了墻角叮咚砰鳴調弦,人精子站門口侍候。福康安從袖中悉悉掏出一張紙遞給小姑娘,道:“你把這詞兒背過來,就這詞兒配曲子唱給我們聽。”劉墉湊過來看時,一眼瞧見滿紙密密麻麻極正楷的鐘王體小字,全都是禦筆,吃了一驚退後一步,說道:“這是——隆格爺的詞兒,少公子哪裏得來的?”“這是河間公的詞兒,隆格爺瞧著有趣,抄了賞我的——怎麽,你不認字麽?”

  “婢子不識字……”那姑娘忸怩地說道:“請爺念一遍,我就能記得的……”

  “這是仿元曲制的詞兒,”福康安道:“裏頭暗藏著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幹又絲毫不著痕跡,寓意於情,委婉曲折,雖說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風致也足令人銷魂——你聽著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邊,手指著字行念道:

  好良宵,正與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著她,卻把那手推開。演出那百般態,珠淚兒點滴落窗台。柳腰兒斜倚欄杆外,又將那木槿花兒抓下來。振精神、步香階,即時不見那秀才。已還書齋。許訂佳期,毀前言,又把相思害。朱簾半卷莫卿奈,金釵懶向頭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點水來解。荷戈人小腳兒欣然肯招,刻骨銘心,又何償把刀兒帶……

  他讀著,忽然覺得那姑娘身上一股處子幽香襲來,忙把定了神,勿勿念完了,退後一步挨床邊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說道:“唱吧!唱得好有賞!”

  刹那間琵琶聲劃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鶯轉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時如雨灑荷塘,一轉間又若溪水婉轉擊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與與回腸蕩氣,一曲《呂仙一半兒)又一曲《紅繡鞋》接著一曲《耍孩兒》,那姑娘依著詞兒隨節就拍,或顰眉含嗔,或嬌羞支頤,劈手擺腰、窈窕娉婷作態而歌,畢竟是吃開口飯的,竟唱得一字不錯。劉墉不禁鼓掌笑道:“好!聲情並茂!”福康安卻道:“聲茂情不茂。也難怪——這已經難為你了,畢竟是沒練過的生曲兒詞嘛……撿著你們熟的再唱一段兒……”那姑娘向母親一頷首,弦音又起,那姑娘詠嘆一聲,“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是求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氣遊絲悠長緩緩唱道:

  則俺這不義之門,哪裏有買賣營運?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造辦金銀:惡、劣、乖、毒、狠……無錢的可要親近,只除是驢生角,甕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飯門,俺占著七十二位兇神!才定腳謝館迎接新子弟,轉回大霸陵誰識舊將軍……投奔我的都是,矜爺、害娘、凍妻、餓子、拆屋、賣田、提瓦罐爻槌運……惡劣為本!板障為門……

  這一板唱得抑揚頓挫,句句擲地有聲、字字咬金斷玉,豪無含糊矯飾。連人精子這樣的江湖痞子都聽得心裏發顫。

  “這是《金錢池》裏杜蕊娘的段子。這樣的唱法……”福康安頓首皺眉,“我還真是頭一回聽的。”“音為心聲。”劉墉連連點頭嘆息,“沒有切膚之痛,再唱不到這份上……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們是直隸人。”那婦人收起琵琶,見人精子遞過茶來,欠身接了稱謝,捧著杯子道:“才到棗莊三個月……不在樂藉,人地兩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說罷低頭,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聽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賣藝不賣身,八大胡同混口飯也還是容易的。”“俺們是河間獻縣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對頭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