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8 追先遺君臣擬謚號 斥讒詆朱批止謗言

  紀昀和範時捷不知過了多久臉上才恢復了血色。紀昀頂尖兒的天分,原疑是這對皇兄皇弟弄苦肉計“做戲”給天下官員看,眼見弘晝被打得神魂俱失,乾隆又如此感傷頹喪,這樣子也真難偽詐,才知道乾隆假中有真,一腔憤懣、沮喪、疲累、焦躁與無可奈何絕不能“裝”得如此逼真。想想乾隆心雄千古之帝的壯心,徒具如此雄厚的國力,外不能敉平邊亂,內無以遏制官場敗壞,累得七死八活,仍是四面漏風八方走氣,也真替乾隆難過……見乾隆兀自垂頭流淚,紀昀輕咳一聲說道:“皇上今日盛怒,幾乎嚇煞了臣……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捫心自問,真真對不住主上眷隆厚望之恩……”說著拭淚。這是“臣罪當誅”先站住了地步兒,接著便曲心款訴安慰乾隆:“臣日夕追隨皇上,耳聞目擊,皇上勤政愛民超邁千古帝王,是的的真真的事。細思龍心不誤,是錦上添花不足之意,並非天下憂患致勞覲憂……”

  “嗯,錦上添花?”乾隆怔了一下,問道。

  “是錦上添花。”紀昀定了一下心,徐徐說道:“昔齊景公夜訪晏子。晏子驚起問:‘宮掖得無有變乎?大臣得無有叛乎?諸侯得無有亂乎?’——他問的都是憂患窮愁之語,今宮掖無變,大臣無叛,諸侯無亂,國家無大憂可慮,這是一。國家歲入兩千萬,自亙古無有,而又非聚斂而來,三年一輪蠲免天下錢糧,百姓大體溫飽,這是二。雖有金川之叛,準葛爾內亂,因不居形勢之中,並未擾攘天下,黃童白叟不見兵戈相交,是為天下太平,這是三。語雲:有此三者而不知足者為上聖之主;知足守成者中平之主;具其一而自慰不疑者為庸祿之主。皇上居此三者仍宵旰勤奮進取不已,自思為何等樣主?此實是求全之虞,責備之患,難道不是錦上添花?”

  乾隆的顏色霽和下來,啜吸著茶沉吟不語。範時捷雖落拓不羈,也是進士出身,在旁聽著竟是聞所未聞,心下惦啜:人說紀昀無書不讀過目不忘,真是名下無虛士。見是話縫兒忙插口說道:“實在紀昀說的是。兩千萬銀子乃是盈余。這和聖祖爺初政時不能比,聖祖爺的捐賦收入才不過兩千萬,晚年倦政,庫銀僅存七百萬,還抵不上現在一個中等省份的藩庫存銀。聖祖南巡,莫愁湖宮門要修葺,戶部都撥不出錢來。皇上,這行宮後七層寶塔原來是沒有的。五爺來揚州,說這行宮是廟字風水,得建一座塔鎮一鎮。就揚州十幾個當地縉紳一個會議,一夜之間寶塔就矗起來了,連收料堊粉修飾掃場清理植樹栽草,沒有用三日辰光——百姓富而知禮,也是半點不假的。”

  “是麽?”乾隆詫異的問道,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朕沒看出來,還以為是這裏舊存的舍利塔。”他擺手示意紀昀,“你還說下去。”

  紀昀微一欠身,說道:“臣縱觀廿四史,亡國速途有二:一曰勞役太重,民不堪命,如秦之修長城,王莽之復井田,隋煬帝之開運河。二曰諸侯分國列強並立,中央無法控制,如周代西戎之亂,東漢董卓之亂,西晉八王之亂,後唐藩鎮之亂皆是。至於吏治敗壞,就其本身而論,乃是歷朝通病。無暴政,無外患,無諸侯分封裂土,單是吏治不靖,亦是頑症,乃是緩症。力加整頓雷靂風行,它就好些,稍有松懈,又仍萌故態,再整頓略好些,再敗壞——待到不可收拾,就有了不忍言之事了……”他嘆息了一聲;舔舔嘴唇,不再說下去了。

  “紀昀說的很是,”乾隆咬著下唇沉思有頃,說道:“東漢、北南兩宋,明自永樂之後,吏治敗壞,也還都綿延了百年之久。這要感謝聖人夫子,制禮樂約束人心,不為外強所侵,不為饑寒敲撲所迫,百姓不致鋌而走險。是緩症是頑症確乎無疑。但又是亂源——這一條紀昀你沒有說到。好比消渴之疾入於骨髓,吏治一壞,國家禁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一個災堇饑荒,一個刑案不當,一族不合火並,或有外寇騷擾,或者邪教倡亂,遍地幹柴不敢見火種兒——吏治清明,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頓吏治,就是撲滅革命亂源,豈可掉以輕心?”

  範時捷笑道:“這會子皇上心平氣和了,臣鬥膽進言,五爺盡自舉止荒唐,舉凡大事細考,五爺從不倚勢作威,從不收受外官錢財,違禮無法的事是沒有的,褒忠獎節撫慰公能之臣在臣子裏頭威望尚好。就是五爺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過加譴責,稍存體面,背地嚴加教訓也就夠了。就是五爺方才說的,新疆應設行省流官政府,隨時可以相機羈糜剿撫,似乎這一創新之見,很有可取之處。臣想,設如聖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烏魯木齊設立行省,巡撫以下道、府、州、縣層層節制,隨時隨地因事制宜,恐怕準葛爾亂風初起,就已經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