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9 喋血持義直諫巡幸 秉鈞執衡框君勤政(第3/7頁)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竇光鼐身上一顫,刹那間的怯懦過後,又恢復了鎮定,只是面色變得異常蒼白,叩頭說道:“臣有詞不達意處,只問心無愧而已。南巡……化錢太多了,老百姓負荷大重,恐傷我皇上堯舜愛民之心……”他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唯願皇上垂拱九重,無為而治——似此儀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為然!”

  “朕決意南巡,五次下詔各地不得借迎駕增捐加賦,不得擾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報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於民間富庶殷實之家,沐浴聖化向往皇恩,自願樂輸,難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斂?”

  “皇上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臯陶之臣!”

  “好!”乾隆臉白如紙,氣得渾身亂抖,指著竇光鼐,期期艾艾說道:“你頂得朕好!以……以堯舜之聖,只,只有臯陶兩、兩個賢臣,你要朕治天下,皆是臯陶之臣……”

  劉統勛紀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陣陣冷汗濕透內衣。乾隆禦極以來,兩次雷霆大怒,一次在養心殿,一次在暢春園,除了因修圓明園熱河八大山莊,還有心腹大員辜恩溺職惹得心煩,直接炮仗稔兒都是為了金川失利,主帥諱功飾過喪師辱國燃起。今日一怒與往昔不同:一則竇光鼐的職分只是個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勃蹊鬥口,有失尊榮身份,二則是在巡幸現場、太後皇後近在咫尺,又面對各省“恭與慶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爺督撫,下至州縣佐雜,處置不妥,不知招徠多少背地閑言碎語。眼見乾隆面帶獰笑,狂躁地來回踱步,大有一個窩心腳踢踹竇光鼐的光景,劉統勛和紀昀幾乎同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裏眾官控背躬腰心膽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見軍機大臣跪了,一片聲打得馬蹄袖山響,齊刷刷黑鴉鴉跪了一地。

  “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劉統勛叩頭道:“竇光鼐年少氣盛,撮爾卑微小吏,徒逞血氣之勇,不習朝廷禮儀,不識軍國大體,自有其應得之罪。只是方今天不共慶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撲教訓,使眾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紀昀也忙叩頭道:“竇光鼐確是迂腐書生,念其平日操守尚好,皇上取其大棄其小,交臣等訓誨,或奪職令其閉門思過,不必為此盛怒,致傷龍體……”

  乾隆余怒未息,目光睨視著竇光鼐道:“沽名釣譽,迂書生積習難改!”

  “皇上……”竇光鼐伏地大慟,泣不成聲說道:“臣今日原本無資格發言的……然而君父有問,臣子焉得隱匿不言?”

  “你早有預備,要直諫而死,置君父子不顧,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沒有這樣想過……”竇光鼐聽著這刁惡刻薄的考語,自尊心象被刀剜一樣痛苦,下氣泣聲道,“臣願皇上為從諫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欲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鴻‘五噫’之歌之後,易出‘三吏三別’。今日極盛之世,更須防微杜漸,珍惜物力民命……此是公義,不是臣的私意……”說罷辟踴大哭,爬跪幾步到一株槐樹下,用頭“咚咚”擊撞那樹,一邊撞,一邊哭,說道:“恨你不生在禦花園!上天怎麽偏偏教你生在江南,生在儀征!”偌粗合抱的大槐樹被他撞得幹動枝搖,椏上殘雪紛紛墜地,披黃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顫抖,待到索倫和幾個太監扯過他時,竇光鼎已是血流被面!

  乾隆也被這激烈悲壯的場面驚呆了,微張著口,盯視著竇光鼐,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真的性命相撲硬諫直勸,毫不容讓自己的帝皇之尊。“南巡是大局,竇光鼐所諫,也不是細務啊……”乾隆打心底裏嘆息一聲,說道:“給他包紮……待傷好後,朕當面訓誨他……”說罷,起身便向關帝廟走去……

  劉統勛隨駕返回儀征,天色已經黑透,城裏家家戶戶彩門懸燈,映得一街兩巷通明徹亮,倒還不覺得暗,待到行宮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盞明黃宮燈幽幽閃爍,化雪後的夜風颼颼掠衣而過,立時便使人覺得黯黑寒涼曠野寂寥。似乎一天繁華熱鬧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裏,有點恍若隔世的光景。

  送乾隆入宮之後百官散去,因軍機處還有幾份公文沒有處置,劉統勛結記著還要進去處置,卻見福康安手裏掌一盞玻璃風燈過來,傳旨道:“延清公,主子進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時牌起駕去揚州,紀昀從駕,其余各官返回原任。劉統勛今晚不必入值,明晨不必請安送行,明日留守儀征,安妥歇息一日,後日再赴揚州行在!”劉統勛忙躬身稱是,還要下跪行禮,福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禮,說象劉延清這樣的臣子,一息一念都在為君上著想,不可以禮貌拘泥。延清公,多咎福康安能得你這麽一份考語,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道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