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8 表烈臣賢祠賦新聯 奉慈駕儀征觀奇花

  開著“懷(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樹,在距儀征城北偏東的五十裏鋪。原是個不足一千戶的小鎮,離著儀征只有四十裏之遙。乾隆昨夜聽劉統勛諫勸,甚麽大駕、法駕、鑾駕的朝庭禮儀車駕轎輿一概不要,只太後獨乘一擡風亭鑾車,由鈕祜祿氏帶兩個嬪妃同車侍候,皇後坐一輛丹鳳朝陽絡車,八匹健騾拉著隨後而行,幾個答應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擡明黃氈包納象眼暖轎。皇帝以下,除了劉統勛紀昀兩位軍機大臣,五十歲以上的督撫大員騎馬相從,其雜隨駕官員無論品級都竟只能安步當車。傳下的聖旨改成口諭,變得異常簡捷——“朕以孝慰慈躬,暫息萬幾叢政,各文武官員凡有軍政民政要務不克隨侍者,朕不之罪。切以公務為要,不得為朕巡行幸臨有所荒疏。欽此!”

  話雖如此,然自古官場,升官黜降榮辱興衰,大官靠的“聖眷”,小官靠的“憲眷”、“上眷”,一層層連帶下來,誰肯落後?就不為親睹聖顏邀取天家雨露,不為借機親近上司官員,來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覲朝的要員,同鄉、同年、外地在故鄉作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條套近乎攀友情,再難逢這樣的機會場面了,因此,除了幾個傷風感冒燒得起不來的倒黴蛋,竟無人有甚麽黃子“軍政要務”的,大家一體踴躍隨行——不知是哪個伶俐的,想著可以騎驢代步。眾人爭起效法,一時之間儀征毛驢價暴漲,卻也幾乎人人都有了一頭。因此這一隊賞花車駕看去別致——前面龍車鳳輦,侍衛太監風雲景從,乾隆黃韁紫騮隨輿而行,十幾名大員也都健騾高馬,氣宇軒昂呼擁而進,後邊幾百官員也都一個個翎頂輝煌一臉肅穆,卻都是騎著小不丁點兒的黑灰毛驢亦步亦趨。遠遠看去蜿蜒逶迄,倒也象一條“龍”;近觀這群驢,草驢鳴叫驢應,亂竄亂蹦不聽主人吆喝的,叫驢們互相啃嚙的,幾頭公驢追一頭母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和主人鬧強性兒的,五花八門甚麽樣兒的都有。紀昀騎著騾子緊隨乾隆,有一段道兒泥濘翻漿,見乾隆滾鞍下馬去給太後推輦,忙和大臣們一齊下來幫忙——這都是虛應故事。其實三十六匹禦馬拉這一駕車,甚麽泥淖也輕松過去了,但這是“扶輦”行孝,題中應有之義,誰也不敢怠忽——紀昀不禁一個偷笑,範時捷就在身邊,悄聲問:“紀大煙鍋子,你敢偷笑?”紀昀小聲道:“我是瞧見後頭的驢,想起了你。操你娘的了——你膽大,敢在這裏再學一聲驢叫?”範時捷不禁吞地一個悄笑。浙江巡撫呂國成和範時捷也極熟的,小聲道:“紀中堂,範雪清不是不敢叫,他是怕後頭母驢追他!”紀昀道:“母驢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驢——其實驢也懂規矩,在城裏不叫,驢過城(呂國成)了才叫呢!”三個人都捂嘴葫蘆兒,只不放聲兒。

  乾隆卻沒理會身邊幾個大臣嘰嚕市井俚言說笑。他在坐騎上挽韁縱送而行,用略帶迷惘的眼神眯縫著了望雪景。身邊一片雜沓響動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碾過細沙黃土禦道的沙沙聲,還有車駕隊伍前導的六十四名暢音閣供奉細吹細打的鼓樂聲都恍惚似聞未聞……雪,是前半夜已經停住了的,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蒼黃的雲層布滿天穹,漫漫皚皚的白雪覆蓋了原野,所有的村莊、高低錯落的崗埠、竹林樹叢都顯得朦朦朧朧綽綽約約,在流風回蕩的雪塵中,給人一種飄搖不定的感覺。只有每隔半裏搭起的一座座彩坊,俱都用翠柏紮柱,掛了厚厚的雪,遠遠望去象翡翠雕琢的華表撐起的的牌樓,沿著驛道蜿蜒延伸,襯著一條一道縱橫交錯的河渠港汊,看起來宛似江南秀色夾著北國豪氣,令人為之精神一爽。本來心情中略帶郁悶煩躁的乾隆,出得城來,在廣袤無垠的雪野上徐轡而行,呼吸著雪後清冽寒涼的空氣,神色漸漸開朗起來,在馬上揚起鞭向東北一指,問道:“範時捷,那一些崗上是不是你說的史可法廟?”

  “啊——啊!皇上——是!”範時捷與紀呂等人正說笑入神,乍聽乾隆問話,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臉上笑容猶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處,已經出牌子命他們停止拆廟,預備著擴建修葺。其實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運工料重新開工。”

  乾隆點點頭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一個太監,徑至太後車前小聲稟了幾句,返身回來對紀昀和範時捷道:“你兩個隨朕進廟行香。其余車駕扈從臣子都在這裏稍候片刻。”範時捷和紀昀忙遵命下騎,隨著乾隆向東岔開官道,又向北,沿著山門前石階逶迄而來。大隊的隨駕隊伍停了下來。上千雙眼睛癡癡茫茫望著乾隆,不知這位皇帝忽拉巴兒中途下道,高一腳低一腳趟著尺厚的雪要幹甚麽。官員們有不少知道這是史可法廟的,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