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8 表烈臣賢祠賦新聯 奉慈駕儀征觀奇花(第2/6頁)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裏做甚麽?”

  “敢怕是進香的吧?”

  “胡說——哪有這個理?史可法是前明遺臣,皇上是當代聖君!”

  “我瞧著呀,皇上象是內逼,想尋個解手的地方兒——”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沒個圍幕,不知道做甚麽使的麽?”

  ……紛紛議論聲中,乾隆三人已經進了山門。這座山崗,遠遠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緩。進山門向上看,一級一級的台階幾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樣一波一伏道路隱約可認,直有近百級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兩邊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馬尾松,樹冠都不甚高,龍頸虬幹枝椏橫斜,掩在崗巒陽坡上,蓋了厚厚的雪,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待爬到崗頂,乾隆看那廟,其實只是單進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額已經拆掉,兩廂房的門框窗欞都沒了,象人張著黑洞洞的口在喘氣。院裏幾株老柏黑油油烏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著青光,斷檁殘檐,拆得四邊不靠的廟院墻,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著甚麽物事,一座大廟靜寂無聲,只有樹上鳥巢裏幾只老鴰受驚,撲著翅膀出來盤旋一陣,抖得樹上一團團的雪落下來。乾隆望著正殿,驀然間一陣莫名的恐怖,心悸得蔔蔔直跳,額前也滲出一層細細的冷汗。紀昀見他腳步有點虛飄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說道:

  “萬歲爺,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臉色有點蒼白呢!”

  “沒甚麽,朕只多少有點眩暈……”乾隆一腳又踩在雪下一塊卵石上,一個踉蹌忙又站穩了,勉強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願見朕也未可知。”回頭向廟門看看,王八恥手捧著香,巴特爾、福康安和素倫三個侍衛已經趕了上來,略定定神才覺得心安了些。

  他這樣一說,紀昀和範時捷不禁對望一眼。紀昀雖是海內才人儒學大宗,於鬼神一事素來遵定“存而不論”的孔子之言,其實是寧信其有不妄言無的。範時捷卻是黃冠緇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樣的心思,紀昀向著大殿正中一躬身,肅然不語。範時捷卻是十分真摯,一拱手說道:“史閣部,您的廟在我境裏,一向有失關照。拆廟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給您重塑金身再興血食的。若有見怪之意,只管沖老範來就是!你我不是同朝之臣,各為其主理所當然,你是忠臣,我們也要學你忠貞,所以陪主子來看望你了,請客氣些子,大家心裏舒暢。”他頓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饗!”聽得紀昀福康安都是一個莞爾。

  “範時捷白話祭祀史閣部賢先臣,說得很見誠意。”乾隆本來臨時上廟進香,覺得不甚禮隆恭敬,進廟氣象陰霾沉肅有些心障,範時捷禱訴間,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進了大殿,站在史可法襆頭官袍一身明裝的坐像前,款款說道:“自古無不亡之國,惟先生忠忱事於君國,烈風可傳千古。朕於先生雖敵國君臣,然不能無敬佩之心。朕與爾約,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煙一日不絕!”說罷便回身。王八恥忙燃著了香捧給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汙垢的香案,皺了皺眉,雙手插進爐裏,只一頜首,後退一步,算是禮成。踅身出來,看了一眼階下的三名侍衛,卻對範時捷道:“有廟沒有廟產是不成的。這崗周圍一百丈之內的田土免了賦,不征錢糧,賜作廟產基業,好生尋個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來住持,料理史閣部的廟務。”

  “紮!臣領旨!”範時捷忙答應一聲,陪笑又道:“皇上在這裏流連時辰不短了,咱們君臣該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懷表看了看,忽然松弛地一笑,說道:“紀昀回頭寫一幅匾額給範時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謹書的字樣。”紀昀忙答應著,乾隆已經下階,又對福康安道:“有了匾額,還要一幅楹聯。你擬一個朕聽——走,我們邊走邊說。”素倫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石板階子上有雪,賊滑的——”說著和巴特爾一邊一個摻了乾隆挪著步子下階出廟。福康安緊隨側畔,一步步跟著往下捱,胸中苦苦構思著,詠道:

  丈夫舍生取義傑士趨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搖頭道,“這是拼字兒對對兒遊戲——重擬。”福康安小聲說“是”,又復結構,念道:

  春秋彪柄惟責仁責義竹帛浩氣豈計成計敗

  乾隆聽了默然,半晌偏轉臉問紀昀道:“你以為如何?”紀昀笑直:“志學年紀的哥兒,這已經難為了福康安了。前一聯是泛了點,只圖了字面工整;後一聯臣以為指得太實,情思太囿於史可法本人事跡,有點象史藉列傳考評語句。不得使人愜懷深思。”乾隆點頭道:“說的是,紀昀擬一聯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