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38 醫國手煙徒侍鳳閣 莫愁湖風波無奈何(第4/6頁)



  接著,便從頭說起,從堯置“諫鼓謗木”,到孔子誅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異端邪說立“誹謗律”,一直論到南朝文人“輕薄”君主,隋唐五代詩文“謗君罵世”……他精神矍爍,也真精熟掌故好記性,結論卻甚奇特“元代享國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間邪說橫流,把詩文曲賦視為小道不足一顧,所以漸漸蠱亂了人心,亂風一起,四方響應,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國也沒有弄清楚,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豈可以等閑小事視之哉!”接著,又講“諫與謗之別”,什麽是“歸美於君親”“存誠正於心”……劉統勛有案卷在手,還可以邊瀏覽邊“嗯”著聽。只可憐了紀昀,一個飽讀經史修著四庫全書的文臣首領,硬著頭皮聽先生講“三字經”。

  張廷玉在總督衙門給兩個軍機大臣說古記,葉天上給皇後看病出了點麻煩。歷來太醫給後妃看病,規矩是太醫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只伸手出來,凝神撫脈反復思量,然後肅躬退出斟酌方案,交皇帝看了無話,用藥了事。

  他打定多磕頭多行禮,“說話像女人”的宗旨,開初見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脈,“木色”立刻掩飾不住,切了右脈扶左脈,一時搖頭自語喃喃不知說些甚麽,一時又沉吟搖頭,放個皇後手臂,過來就給乾隆磕頭,搗蒜價也不計其數。乾隆倒也不厭這樣的人,笑謂弘晝:“你看,這還是元長調教出來的,進門就磕頭,磕頭不論數兒!”弘晝也笑,說道:“磕頭多大禮就不錯,這準是紀曉嵐教的。”葉天士口無忌諱,說道:“紀大人還叫小的說話像女人一樣,這一條真的作不到——小人想稟皇上,要看看皇後娘娘氣色,說幾句話。問一問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晝聽紀昀的“要像女人”正在發笑,聽他要“恩允”這許多事,都微怔了一下。弘晝道:“皇後娘娘除了病危病急,歷來只是看脈治病。你怎麽這麽格外?太醫院的醫正太醫也沒有你這許多羅唣。”

  “單就切脈,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腸胃。”葉天士連頭也顧不得磕了,直撅撅說道:“醫者四妙,謂之神、聖、工、巧。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醫。望、聞、問一概沒有,他就是華佗,也只是逞能,拿別人的病試他的運氣。我投拜過一個名醫,他用五根絲線縛了病人脈,切診脈象,說是“懸絲診脈”。大抵富貴人的病,一是胃氣弱飲食欠妥,男的說他個暴飲暴食,女的說她個惜福節食,損胃傷脾那是必定的,胃脾傷損,心火上眩,命門下衰,循這個理說症候,永不會說錯了。二是淫恣無度,傷了腎,腎傷損志,腎水遭傷,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難制,女的說她個呻吟不絕……也是永不會說錯的。我想試師傅能耐,抱了一只羊縛起,他也那麽胡謅一通!這不是拿人命鬧著玩兒?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何況缺了三項!或許小的學藝不精,比不及太醫本領。皇上身邊有的是太醫,請他們豈不更便當?”

  他這篇高論,前頭說的頭頭是道,並無桀謬之處。毛病在最後一句,在皇帝面前擺起名醫架子,直是搶白乾隆。乾隆聽他“縛羊”的話正笑,倏地變了臉。弘晝喝道:“葉大士你有狂疾麽?怎麽這樣和皇上說話?”乾隆道:“食毛踐土之輩,誰不知以忠孝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這樣說話?!”

  “皇上,王爺,醫有六不治。”葉天士上了牛脾氣,什麽學女人當香客統忘得精光,立即頂了上來,“醫者易也,隨病行藥千變萬化。七裏八表浮、芤、滑、實、弦、緊、洪、微、沉、緩、墻、遲、夥、濡、弱。不但隨人而異,還隨四時不同。春弦夏斂秋毛冬石。現在是秋天,皇後的脈象看似‘浮’,其實是輕靈,換在別的季節,那就是浮脈!治病打仗一個道理。統率六軍戰病,所以信巫不信醫不治,形彌不能眼藥不治,藏氣不足不治,衣食不適不治,輕身重財不治。驕恣不論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舊是說起病事鞭辟入裏,稍帶出人事半竅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驕恣不論理”,像老子訓兒子問“懂了吧?”弘晝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發作,抓耳搔腮思量著解勸。皇後在裏間聲氣朗朗說道:“皇上,賞他醫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緊,你也不值生氣的!”乾隆猶未答話,葉天士聆聲辨音,跪著梗著脖子問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問您幾句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