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6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恒倥傯理民政(第5/6頁)



  傅恒含笑坐了,說道:“如今國力強盛,人民殷富,朝廷興軍安定金川蠻夷之地,本不指望著這銀子。難得眾位先生一片忠藎之心,所以兄弟還要奏明當今,請旨旌表。勒碑為記,要請紀公曉嵐親自撰文,讓諸位名傳千古!我說,請勒敏兄記下來,他們是——湖廣榮鑫貿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資十五萬;漢陽山西會館劉三畏先生,離石人氏,捐資八萬;漢口羅陽針繡總坊羅陽先生,捐資十萬,漢口人氏;漢陽玉石總行丁正德先生,捐資五萬二千,漢陽人氏……”

  ……一共三十二個人,傅恒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勸酒間殷殷詢問,某人作某營生,籍貫,捐資若幹,竟一一歷數毫無桀錯。這份記性真個罕有。他說著,眾人已聽得目瞪口呆。

  “還有一個人,認捐最多,是二十萬銀子——陽平人氏鄒明川。”傅恒倏地收了笑臉,“你的銀子我不敢收。因為你的‘藥煙總行’一年要進三百箱東印度什麽‘公司’的鴉片——作藥用,用得了那麽多嗎?朝廷屢屢有旨禁販阿芙蓉膏,進口多少我傅恒要下條子批準。你有我的條子嗎?——我的兵個個身強體壯,吃你這錢買的東西,要鬧肚子的!”

  人們一片竊竊私議,眾目腰腰,搜羅著尋那個叫鄒明川的人,那人早已離座羞得伏地掩面只是叩頭。

  “鄒先生你羞愧,我原諒你。起來坐著聽我說。”傅恒一笑說道:“鴉片是有毒的東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來要敗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從徐州過,見一個討飯乞丐,骨瘦如柴臉如死灰,給錢打發他走,飯館堂館跟我講,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頃地,一家子燒煙泡兒,淪為街頭畸零人,討來十文錢都還要送到煙館裏去。這種東西你不能賣了——勒敏回頭給我查一查,所有的鴉片一律充公,你販煙的錢要沒收為軍費,撥到金川去!你可聽見了——別的人也一樣,販煙的就這樣處置!”

  鄒明川早已被他訓得魂不附體。臉色煞白磕頭起身,口中連連稱:“大人訓誨,小的永遠銘記在心!”欠著屁股小心坐下,椅腳一響,兀自嚇得一跳。傅恒道:“你是給本大臣接風的,不要這樣喪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辦,還是安業良善縉紳麽!來來來,我再勸你一杯,壓壓驚!”竟自起身,滿面換了笑容到鄒明川座前斟酒,一邊笑說,“不要覺得晦氣丟人,金制台到廣東要查禁,我事畢回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還是便宜事呢!”鄒明川面無人色,哆嗦著手喝了這杯壓驚酒,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甚麽。

  ……從黃鶴樓散筵出來,傅恒摒去眾人,只約了勒敏一道兒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時分,武漢是有名的“天下火爐”,雖已八月初,江岸吹來的風還微微帶著熏熱。從黃鶴樓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點點,周匝萬家燈火,龜蛇二山和江中的鸚鵡洲黑黝黝地峙矗著,仿佛在連綿跳動,一江秋水泛著白色的流光向東滑去,寬闊的堤兩邊栽滿了子孫槐,像兩縷濃紫的霧,沿江直到極目處,一陣一陣的流螢在“霧”中飄忽起落……這樣的夜色中,漫步在長嘯不止的揚子江畔,恬適中略帶著點神秘的感覺。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六爺。”不知過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說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兒走路,我心裏是個什麽想頭麽?”

  “唔。”傅恒也是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這家夥去金川,還能不能再回來?莎羅奔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笑道:“這一條早就想過了。在北京我就說過,莎羅奔不是你的對手,現在更不想這事了。我是覺得跟你一道兒,心裏踏實和平,很安帖穩健。”

  “是麽?”傅恒在暗中轉臉看了看勒敏,嘆了口氣接著漫步而行,說道:“也許吧……我畢竟是頭號軍機大臣,還是正宗的國舅——你不要打斷我,這一條其實也沒有什麽出邪的心思。湖廣總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兒,也會有‘靠山’這個念頭。就是乞兒,他也指靠著娘老子,其實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邊不著靠的心思,一見著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勁——我們都靠的這個江山,靠的朝廷主子,這麽大個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一個人氣度雍容,舉止有度,辦事練達有條理,跟他一處覺得踏實有力,也是有的。我當年跟張廷玉一處,也是這樣想:跟他辦差,受他指教,什麽難事都辦得下來。如今你去看看,一個時辰準教你熬不得!他就那麽一套,從康熙四十二年說起,一事不拉說到現在,反復講,頭皮再硬的人也聽得心裏生厭頭發暈……”說著已經笑了,勒敏想著張廷玉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老了。”傅恒點頭,說道:“我也會老的。有些樹,盛壯時筆直挺秀,到老就長出些稀奇古怪的枝節疤塊,扭曲得變了形兒——所以靠一個人不成,靠著道理——道和理——才是穩當。從這上頭料理自己的心,辦事歷練學問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