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26 智紀昀明哲勸良將 賢傅恒倥傯理民政(第3/6頁)



  “你兵權在手,殺他如同撚死一只螞蟻。”

  “傅中堂……若是你當時身歷其境,親受其辱……你也會起誓殺他!”

  “會的。”

  傅恒眯縫著眼,望著一江血紅的水,和夕影下愈來愈近的黃鶴樓,長江上絢麗壯觀的落日是那般沉渾,排浪一層層帶著細碎琳瑯美玉相撞的聲音,在長嘯一樣的江濤中,輕輕擊拍著船舷,像億兆人在遙遙合唱中的和聲……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許久,一聲沙鷗孤淒的叫聲傳來,他眼皮一顫,才清醒過來,緩緩轉向二人,對二人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灞陵尉吃醉了酒,李廣又是賦閑將軍,遭辱忍不下這口氣,再掌軍權,就殺了這個不曉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仿佛。”

  “那為什麽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入帳不消算的。”傅恒的衣袂辮子都在江風中微微飄動,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是貶說他的器量——韓信受胯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贊賞韓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器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吟,海蘭察摸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我們。”傅恒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蘭察後跨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站在官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光劍影,旌旗帥旗間甲胄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江岸漸漸近來,連臨時搭起的接官亭邊的人都看得清爽,卻是勒敏居首。湖廣將軍濟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邊,第二排站著李侍堯、錢度、嶽鐘麟、莊有恭和盧焯,靠偏左一邊的稍隔距離站著幾個人,傅恒也都認識,是戶部、兵部的幾個主事堂官和湖廣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員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後。這群人向西,列隊而立的是湖廣水師和漢陽旗營的儀仗,還有隨從傅恒西下四川的親兵中軍,肅立儀仗隊西側,一個個目不邪視挺劍凸胸凹肚,顯得更是精神。傅恒一眼瞧見小七子穿著武職把總冠袍,頭矗得蔥筆似的站在中軍前列隊側,不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旋即便又斂去。

  須臾間艦船下錨紮定。“橋板”是早預備好的,足容三人寬窄,向江中延伸,與傅恒的戰艦對接。待後邊兩艘護衛兵艦下錨,鐵索啷當響過,三聲大炮雷鳴般轟響,頃刻間岸邊鴉雀無聲,只有被炮聲驚了的黑老鴰呱呱叫著,在黃鶴樓的飛檐翹翅邊翩越翩落。傅恒略彈彈衣角,爆竹鞭炮已經響起,在夕陽中五色迷離的硝煙中徐步下船,勒敏為首,所有迎接欽差的官員和武漢三鎮選來的縉紳,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齊跪在地,伏身叩頭說道:“奴才(臣)等恭請聖安!”

  “聖躬安!”

  傅恒代天受禮畢,顯得稍隨和了點。微笑著扶起勒敏,又和錢度李侍堯等人握手寒暄。笑著對北京趕來的幾個堂官道:“生受你們了!到武昌給我提調軍務——還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們三個月假。”因又執手對嶽鐘麟道:“話,來往信裏都說了。你就駐節白玉寺——身子骨兒要緊,平常信件用信鴿往來——給我馴的軍用信鴿到四川了沒有?”

  “回大人話,”嶽鐘麟已皓首似雪,仍是矍爍精神、聲如洪鐘,笑著答道:“馴鴿手七十人,鴿子三百六十只,都已到了汶川,試了幾次,沒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恒又轉頭同別人說話,因見濟度看著自己傻笑,上前拍著他肩頭道:“這不是‘儒將’麽?這地方過得慣?”濟度哈哈笑著,說道:“我還是想回東北,這地方兒太熱,媽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還離不了扇子!”李侍堯也道:“和雲南真是不能比。漢陽知府費祖德來見我,說著話,手裏扇子搖得蝴蝶翅兒似的。我說既然熱,貴府就去了冠袍。他脫了袍褂,依舊扇個不住,我說你再脫脫,他略推辭一下又脫了裏頭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揮!我說‘你再脫!’也就居然脫得只剩下個坎肩褲頭兒,依然故我搖扇子——敢情是個活寶——赤精打條從我驛館裏辭了出去!”

  他沒說完,傅恒已笑得渾身亂顫,笑著對勒敏和錢度道:“戶部那個費糊塗外放漢陽府了?抽空兒引見一下。”錢度自覺傅恒年來待自己冷淡了些,見笑著和自己說話,忙也笑道:“是——我和戶部幾個堂官帶著印信到成都,準誤不了六爺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