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8 追往事故交訪遺書 感炎涼邂逅車笠逢(第2/6頁)



  “這話不錯!”勒敏的興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透出來,“你們瞧著我勒敏,到晚年絕不學張衡臣那樣戀棧,我必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兒,帶老婆兒女男耕女織!”敦誠一手執韁,一手扶著疾走的騾子。隨著一縱一送,口中笑道:“說說容易罷了。‘滿城風雨近重陽’只寫了一句,催課胥吏來了,詩就沒興了——我在德州遇見馬二侉子,跟我誇說吃過人肉。問了問,原來是曉嵐公的老腳皮包餡兒餃子!他還滿得意,說‘有幾個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灣知府徐友德,補服肩頭上頭繡了個龍爪子,我說你怎麽這麽個別?他說:‘我陛辭時候皇上拍了拍我肩頭,說“台灣要緊,好生做去。勿負朕望!”——這是皇上拍過的地方,當然要繡上龍爪!’人哪,到什麽景就有什麽樣兒,這會子想的桃花源,晚間吃酒,滿眼滿心都是酒菜,見了皇上激動,思量忠君,回任上見了銀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沒說完,錢度已經失笑,接口兒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說得四個人一齊揚鞭大笑。這麽一路說笑,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一個半時辰,敦誠在騾上忽然揚鞭一指,笑道:“看見這彎河上那座小橋沒有,對岸那個土崗子下頭的村子,就是張家灣了。”

  四個人幾乎同時勒住了坐騎。望著融融日光下蒼翠籠罩著的這個鎮子,驀然間都是心裏一沉,一路歡快突然消失殆盡。勒敏還是頭一次來。敦敏敦誠每回京卻都必來的,就在河灣對岸兩箭之遙,村旁婆娑老樹掩映著三間茅屋裏,他們曾多少次一道兒擁爐煮酒脫帽論文?又多少次一道兒,一個背上馱了大毛,一個項上騎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尋勝,詠詩作詞?這一灣碧水仍舊一滑而東,敦誠曾背著小毛跨石磴兒,裝作“不小心”,叔侄倆一同失足落水,叔侄倆在水中打水仗嬉戲,雪芹也抱著大毛跳進來,四個人打得水花四濺,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觀戰的情景,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淺如昔,岸邊依舊楊柳絲絲縷縷隨風搖蕩,水中卵石依舊苔綠茵蘊柔若碧煙,卻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誠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卻聽錢度哽著嗓音對勒敏道:“你看,過去這座石橋,一漫上坡兒,幾株老槐樹掩著的那個柴門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樹,底下幾根條石的,夏天我們常在那底下歇涼兒喝酒的……”

  “我們過去看看吧……”勒敏也不勝感慨,卻不似三人那樣悲淒,牽馬踏著小石橋走在前頭,嘆道:“我還記得二爺寄給我《贈芹圃》的詩——碧水青山曲徑遐,薛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著,他也暗啞了。

  四個人過了小橋,勒敏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並不在鎮裏,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個低崗上,只是林木茂密,遠看去和村莊連接在一起而已。此時天已將午,一色濃綠的芳草漫堤遠去,那條婉蜒小道兒上也都稀稀落落長了草,卻都株株挺拔,似乎沒有人踩過。眼望著緊閉的柴門,低矮的短墻上爬滿了薛蘿牽牛,靜得只聽草中鳴蛩細細的吟鳴,他們愈來愈覺得是一座空舍,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他們心頭。

  ……仿佛怕踏陷了那條土路,四個人放了韁繩,由著騾馬去啃草飲水,小心翼翼到門前。敦誠上前,定了定神才輕輕敲門,小聲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來看您來了……”

  沒有人應聲。

  敦誠隔門縫兒覷了覷,一把推去,那破舊不堪的柴門“吱呀”一聲呻吟,連軸兒斷了歪在一邊。四個人進了院便一目了然,這裏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細打量,三間茅屋頂上苫草朽黑,幾處塌陷,檐下門窗塵封蛛網……苕苗兒黃蒿東一株西一絲長得齊胸高,連西山墻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長滿了苔蘚,爬著纖細黃弱的何首烏藤……只有東窗下一叢毋忘我花開得極旺,在艷驕的日光下花葉鮮明得刺人眼目。

  錢度見那門沒鎖,輕手推開了,一只獾子沖門而出,把四個人都唬了一跳。進門看時,更是淒涼:盡自窗欞紙破,陽光斑駁透入,屋裏陰氣難當。大約久漏潮濕,地下白茸茸一層毛,印著不知名的小獸爪跡。原來糊得整潔光亮的壁紙,煙熏蟲蛀得變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還扔著一卷爛氈,還有剪過的碎紙片,雜亂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兒是曹雪芹糊風箏用的,貼炕靠在墻角,也已經朽得變色。靠北墻敦誠親手貼的那副和合二仙畫兒,也已經褪色,變得慘淡幽暗,畫上一男一女兩個童子仍在啟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說:“這裏的事我們看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