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11 賢惠皇後因病得喜 風流天子為國斷情

  乾隆心裏惦記著皇後的病,帶著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輿冒雪而來。進了翊坤宮掏出懷表看時,剛剛過了戌時,那夜幕已緩緩降臨,雪光中見幾個丫頭忙著往下撤膳,西廂煎藥爐的煙霧裊裊,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東廂小廚房北屋裏已經掌了燈,隔窗可見一個六品頂戴的中年太醫正在寫藥方子——這宮裏,不似慈寧宮那邊清靜,廊下人影幢幢,卻相互不交一語,顯得有點神秘。乾隆站著想了想,要是叫過禦醫問話,房裏皇後聽見,一定又要換穿衣服出來迎接,反倒給她添勞乏,遂回頭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沒聲地直趨皇後的正寢大殿,卻見秦媚媚和棠兒一邊一個扶著皇後,剛剛吃完藥,正侍候著她嗽口擦牙。兩個人全神貫注服侍,倒是皇後一閃眼瞧見了乾隆,掙紮著坐直了身子,說道:“皇上來了——我這殿裏人越來越不會侍候差使了,連稟都不曉得稟一聲!”棠兒和秦媚媚便忙請安。

  “起來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兒,俯身對皇後道:“朕瞧瞧你的臉色……像是比昨個兒好些,兩頰上也帶了些血色。還是肚疼、周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醫也換了——吃郎鈞儒的藥不對麽?——別動,就這麽半躺著——秦媚媚,把那個喜鵲登枝枕頭取過來,給你主子娘娘墊在頭下邊——笨!要這樣墊,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兒,墊實了就不用使勁了,瞧好麽?!”秦媚媚喏喏連聲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後就這麽給主子墊!”幾個女人見皇帝這麽關懷皇後,心中不免有點醋意,相互對視抿嘴兒一笑。

  皇後舒適地半躺在炕上,見丈夫斜身偏坐凝視自己,滿眼都是關切愛憐之意,心中感動,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了。前些時好像是吃藥吃反了,昨兒格外不好。昨兒晚間我還在想;我曾說過我若好不了,請皇上賜我‘孝賢’的謚號,不曉得還記得不記得?今兒換了大夫,是老賀孟順的兒子進來看脈。上午吃了一劑他的藥,就覺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劑,覺得肚裏那種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究緣分兩個字的。”乾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你何至於如此?就想到謚號上頭去!聽朕一句話,凡事多往好處想。怎樣保養,進什麽膳,怎麽玩兒開心,樂天知命,什麽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鉆牛角尖兒,什麽謚號,什麽九幽十八獄,滿心裝的都是陰氣,沒有病的還會慪出病來呢!”又吩咐,“那個給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鄭二麽?叫他過來,還有那個太醫。”此時他才騰出空兒,認真打量一眼棠兒,只見棠兒穿著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雙半大不大的腳,穿著古銅色寧綢壽字兒繡鞋,外邊襖子卻是猞俐猴皮天馬風毛,密合色寧綢褂面兒,襯著一頭光可鑒人的秀發,膩玉一樣的肌膚、象牙一樣潔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個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隨即笑道:“許久不見弟妹了,身子還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謝萬歲爺惦記著。”棠兒忙蹲個福兒,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說話時,乾隆卻擺手止住了。原來鄭二和太醫已經進來磕頭。乾隆看那太醫時,不足四十歲,長條臉兒,五綹長須在胸前飄拂,問道:“你是賀孟順的兒子?叫什麽名字?怎麽從前沒有見過?”

  那太醫見問,又提及父親名諱,磕頭有聲地回道:“賀孟順正是家嚴。臣叫賀耀祖,自幼跟父親學醫,也讀書科舉。三十歲功名不成,只得了個孝廉,就絕了仕進的念頭,專心攻醫。又拜了黃山汪世銘為師,精研歧黃之術。在汪老師座前行醫八年,由安徽巡撫馬家化薦進太醫院,職位卑小不能逾越規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見聖顏……”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醫,五世祖傳而不足,學道深山。路子對,志量也可嘉!”乾隆說道:“只是朕不明白,賀孟順療治氣雍痰厥心疾頭暈已經登峰造極,家學如此,為什麽還求之於外?你對你家祖傳的醫術,尚有不滿意處麽?”賀耀祖正容說道:“臣是奉父命出去遊學。所謂登峰造極,是病家痊愈之後,虛誇謬獎,連家父也不敢承當的。大道淵深,不可以裏程丈量,歧黃辯證之學高入九霄深於三泉之澶,孜孜求學終生,能於聖人之道登堂入室即為無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經》,與醫道互參互長。耀祖乃未學小生,踐此醫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乾隆聽了,更覺不能輕看了這個新太醫,誇贊道:“你很曉事明理。但朕於醫理也約略知道一點。大道淵深,不在口舌之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症如對敵,用藥如用兵,很有大學問在裏頭。你說說看,皇後的脈象症狀。”賀耀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叩頭,說道:“臣謹領聖諭,實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後經血三月未潮,諸醫以為皇後鳳體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積寒不散,以致任脈受虧、帶脈陰阻,夜夢呻吟、便熱體顫,都因為腎寒無補之過。按五臟之氣,腎氣屬寒,現在金熱而水寒,本來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諸醫生持定見虛不補,見實不泄的醫道常理,不肯再進一步深思熟慮,反而以發散藥物投方,良意良藥,入於五臟助紂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藥。這就是臣所不敢恭維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後時而表象緩解,其實內地裏吃虧愈大。”那拉氏在旁聽著,驚訝地說道:“那還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錯了麽?”賀耀祖陪笑道:“這是學生的淺見。所幸的太醫院用藥向來審慎,劑量不大。皇後素來性情恬淡雍容大度。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雖然放錯了東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無大妨礙。皇後用了臣的藥,如果有寒冰乍破漸漸融化之感覺,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