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10 追往事汪氏復妃位 維皇德太後理宮務

  乾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制約不住。這個隱憂一直存在心裏不能張揚。眼下一個傅恒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裏一個劉統勛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淵博,氣量宏大頗識大體是個棟梁之材。想起當年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候,廢太子余黨乘機蠢動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時老羽凋零,新羽未豐,捉襟見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輩出,老少一心,共同輔佐,內心裏既興奮喜悅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一絲冷風透窗襲入,襲得乾隆微微打了個寒顫,想起還要去給太後請安,便站起身來。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揮太監們收拾字畫,忙過來替乾隆換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禮:“把新貢上來的油衣取來!——主子,外頭賊冷的,依著奴才說,兵部新制的灰氈鬥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賞給駐節口外遊擊以上官員的衣裳樣子,雖不甚好看,前襟兒都能裹緊,主子就披這個,再大的風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說著便替乾隆套上,將兩邊綴的明黃紐子在脖項下輕輕扣了。乾隆果然覺得暖和,笑道:“這個的確實用,派人傳旨兵部,趕緊頒賜,咱們別雨過送傘,立了春誰還穿這個呢?”說著便走出殿來。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蒼蒼茫茫,萬花紛飛,宮中的紅墻綠瓦已披上銀裝,成了瓊樓玉宇。狂風呼嘯吹得殿頂上的風鈴鐵馬叮咚作響。掃得地上的積雪來回飄蕩,一個又一個雪旋兒四處尋出路,或越墻而去,或鉆進門窗。雖然天寒地凍,各宮各殿前守護的侍衛親兵都站得釘子似的,太監們有的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甕存貯雪水,準備來年禦用煎茶,一個個滿頭滿身的雪,幹得十分精神,給這座歷盡滄桑的紫禁城增添了許多生氣。

  裹著厚重的軍用鬥篷,涼風涼雪迎面撲來,乾隆頓時精神一爽,一天勞倦清洗盡凈。他慢慢踱著,傾聽著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響聲,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軍機處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門洞棉簾敞開,似乎有人在裏邊生火,門口飄著輕煙,門內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這個天氣,在軍機處認識了錢度。一個皇帝,一個身無功名的小小書辦,互不相識圍爐吃酒,談地方吏治、談治國方略,現在已經被官場傳為美談。想來還像昨日的事……他向軍機處跨了一步,又覺得自己有點神經失常,不禁暗自一笑,轉身便向慈寧宮走來。

  乾隆進了慈寧宮儀門,繞過大拜殿即命從人留步待命,獨自一人沿著東廊漫步走進寢宮,幾個丫頭太監正在滴水檐下扇爐子化雪水煎茶、給過冬蟈蟈換食,都不防他穿著這種鬥篷進來,直到近前,太監秦媚媚才眯著眼瞧見,忙不叠地跪下,打千兒請安,扯著公鴨嗓兒賠笑謝罪道:“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哩,您穿著這麽一件灰不愣登的大鬥篷,身條兒也不同往常了,連奴才這雙狗眼都認不出來了!老佛爺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老米膳,莊親王福晉進的西洋火雞也對了佛爺的胃口,整整進了一條腿子,還進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絲湯。一則怕停了食,二則老佛爺愛雪,也不想歇中覺,先叫兒個皇孫過來解悶兒說笑,這會子是和幾位老太妃、貴主兒賞字畫兒玩呢!”一邊說,一邊挑簾,請乾隆進來,幾個宮女給乾隆解那身行頭。乾隆乍一進屋,什麽也看不清,良久才適應了。果見太後在西暖閣紗格子裏和幾個女眷觀賞字畫。太妃耿氏、齊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側,齊、李二人陪侍身後。貴妃納蘭氏對座,側邊是諄妃汪氏,圍著桌上一幅畫看得入神,竟都沒有留心乾隆進來。乾隆悄悄走近,隔著納蘭氏的肩頭向桌上看時,卻是一幅《洛神車馬圖》。畫的是洛水之濱,曹子建肅然悚立於秋葉凋零的楊柳之下,悵然仰望對面,中間隔著一泓秋水。河對岸雲騰霧罩,一輛龍車,飽馬怒騰,隱約間萬神相隨,寶幡、衣帶隨風飄搖。中間簇擁著洛神,雲鬢妙發,風環垂蘇尊貴無比。洛神雙眉顰蹙,斜對下方曹植,似乎在輕輕諄囑著什麽。曹植卻一臉茫然,雙手略略平攤,似乎在嗟嘆,又似乎在呼喚……畫圖已經很舊,紙邊發黃變得有些焦脆,卷軸卻是新的,畫兒左下方題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著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圖章,顯見是一幅極為名貴的古畫。乾隆不禁問道:

  “是誰的手筆?”

  眾人一齊轉臉,見是乾隆,那拉氏頭一個跪下請安。諄妃也隨著跪下,幾個太妃忙斂手後退,太後鈕祜祿氏笑著摘下老花鏡,說道:“皇帝來了,也不叫他們稟一聲兒,嚇得我們娘兒們一跳!我算計著你還要一個時辰才過來呢!這是你十六叔家買的,花了一萬多銀子,說是吳道子的畫兒,名字都辨認不出了,說是給我上壽用的,怕假了,請我尋個行家鑒別。我只覺得好,哪裏辨得出來?倒是你讀的書多,你給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過兒子也不善鑒別古董,明個兒叫翰林院的紀昀進來仔細看看就明白了。”說著俯下身子仔細看畫,又盯著眼辨認題跋,口中說著,“吳道子善畫觀音神道,斷不會舍長就短畫這個人物山水。不過這兩個字確實是‘吳道’,也真怪了!”因見諄妃汪氏和太妃齊氏兩人都還在氈墊墊跪著,便問:“你們是怎麽了?”齊妃和汪氏只是叩頭卻不回話。太後在旁笑道:“這是你十六叔定的規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嬪媵,齊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牽累……在這裏我給她們討個情兒,兔恕了這一層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