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山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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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琫準發出第一道檄文《倡義文》兩天後,即陰歷正月初五,是李鴻章的七十二歲壽辰。

天津的李府正忙於一一退還從各處送來的壽禮,理由是尋常生日。不尋常的生日是花甲、古稀、七十七以及四十、五十等歲數的生日。李鴻章生於道光三年(1823年),這年虛歲七十二,周歲七十一。

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前慶賀古稀之壽的情景——大小官員都送來賀詞、壽禮,西太後賜給他一副對聯:

棟梁華夏資良輔

帶礪山河錫大年

他用手摸了一下頭頂,又想起四川總督劉秉璋萬裏迢迢送來的那副對聯,上聯是“二十年前人羨黑頭宰相”。實際上,他當直隸總督即宰相,是在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四十八歲那年。而他當上與直隸總督同等資格的兩江總督,還要早五年。當時四十二歲的一等肅毅伯李鴻章,當然還是滿頭黑發。

太平天國戰爭時期,劉秉璋跟隨李鴻章轉戰各地,與其說是幕僚,不如說是戰友。

對聯的下聯是“三萬裏外共推黃發元勛”,意思是三萬裏以外的外國人也都贊揚你這位黃發元勛。

李鴻章閉上眼睛,回想著兩年前的壽誕,不禁聯想起那時發生的痛心事,無法關上記憶的大門。

——祝壽的次日,他最疼愛的小兒子經進死了。僅僅病了三天,便一命嗚呼,才十五歲。

當時的豪門大戶都是妻妾成群,有五男三女也算不上子女多。李鴻章得子較晚,甚至還要了弟弟的兒子經方當養子。五十五歲後得子經進,他十分溺愛。經進也異常聰明,兼學中西,進步之速,樂得老父眉開眼笑。十五歲時,為他訂了婚約。女方是都察院都禦使徐郙之女。

肩負國政大任的李鴻章無暇哀痛愛子之死,至少在表面上要裝作若無其事。不過,他總算還忍受得住。後來的趙氏夫人之死,一下子打碎了他寧靜的心。那是在經進死後六個月。他自己也明白,從那以後他失掉了耐性,左右的人們背地裏說他變得固執了,他也有所耳聞。

這時他才覺察到妻子趙氏生前曾給予他多麽大的支持,那是經進的母親莫氏所頂替不了的。

“留給我的歲月已經不多了,而該做的事卻太多……究竟還能做多少呢……”李鴻章一個人嘟嘟囔嚷。不知怎的,他總愛回憶過去,大概是因為老了,不及時提醒,就往往一門心思地回憶往事。

他想激勵自己,不向後看,可是,沒等嘮叨完,就又回憶起來了。

“對鏡方知頰有髭”,他記得這句詩是以《二十自述》為題寫下的。那年二十歲,剛剛長出汗毛似的胡須,爾今已經全白了。

“不,我會長壽的……一定能……”

李鴻章的父親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的進士,歷任刑部主事、郎中等職。太平天國戰爭時,隨軍出征。五十五歲死去,若不是軍務過勞,也許還能多活幾年。李鴻章的母親活到八十三歲。族中不乏長壽者。

中國有同姓不通婚的原則,但李鴻章的父母兩家都姓李。這是有原因的。本來他的祖先姓許,八世祖許迎溪與同村李心莊聯姻。李家無子,許家便把二男慎所過繼。在中國,改變姓氏可是件大事,大概年輕的許慎所相當反感。他雖然改姓為李,但不許後人忘掉原本姓許。

“十年……還能幹十年……就按十年考慮吧。”李鴻章淒涼地對自己說道。

我所幹的事,究竟對國家有多大的好處?近來,他經常思索這個問題。

組織淮軍,與太平天國廝殺,與撚軍爭鬥,那時候,大概是因為正當壯年,他從未猶豫仿徨過。

假如太平天國取得了天下,那現在會是個什麽樣呢?

那些大罵皇帝和孔孟是妖人的廣西燒炭工人和落第舉子的奇怪活動,也浮現在李鴻章眼前。雖然很粗野,但他們的組織裏有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在跳動。那種活力若用於今日之中國,也許能使中國的現狀好些。

“想這些事有什麽用。”李鴻章搖了幾下頭,想從頭腦中甩掉纏繞他的東西。

“你的力量怎樣啊?”仿佛有人從旁問了這麽一句。

三年前,第二次檢閱北洋海軍時,他所信賴的直隸按察使周馥(後為兩江總督)頗有感慨地說:“北洋海軍已經花了一千多萬兩,才有這麽一點點軍艦。一旦有事,靠它是戰勝不了外國艦隊的。大臣們都是些書呆子,不懂軍事,出了事卻加罪北洋。現在必須要求加緊擴大海軍,大聲疾呼。為國家計,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北洋海軍幾乎是李鴻章的私人軍隊,靠他自己千方百計地籌措軍費。按理說應該從國庫拿出更多的銀子,但他知道那是根本辦不到的。

“我的能力就這麽大了,即使再奏明朝廷,上諭也不過是‘著即會同有司共議’而已。更多的軍費肯定是要不來的。”他這麽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