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虛虛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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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甲午戰爭前夕,關於中、日兩國在朝鮮的立場,陸奧宗光在《蹇蹇錄》中做了如下闡述:

……而日、清兩國於朝鮮如何維護各自權力,幾乎達到冰炭不相容之地步。日本自始便認為朝鮮為一獨立國,試圖斷絕歷來存在於清、韓兩國間之曖昧宗屬關系。與之相反,清廷以疇昔關系為根據,大方表白朝鮮為其屬邦。其實,清韓關系在普通公法上尚欠缺確定為宗屬關系之必要因素。雖如此,清廷仍力求在名義上承認朝鮮為其屬邦。

陸奧用“冰炭不相容”來形容,可見兩國關系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袁世凱清楚地認識到,東鄰強國日本妨礙他執行任務。他企圖排除這種妨礙,是理所當然的。陸奧的著述中有這樣的評價:

……袁世凱乃年壯氣銳之徒,熱望排除日本之妨礙,並非無理者也。

袁世凱對自己的立場、任務認識得很充分,但對日本卻缺乏了解,而且未能覺察到這種缺乏,以致釀成悲劇。關於日本國情,袁世凱之所以認識不足,或許應該說是歷屆駐日公使徐承祖、黎庶昌、李經方、汪鳳藻等人及公使館成員的責任。袁世凱本人到日本短暫訪問過,但頭腦中的印象也基本來自駐日公使館。

筆者從老一輩華僑那裏聽到過那個時代的事。當然,這些老一輩華僑也並非親身經歷,而是從他們的長輩那裏聽來的。據說,駐日公使館的人們根本不把華僑放在眼裏。神戶、橫濱、長崎等地,有為數眾多的華僑。中國不是條約國,沒有僑民居住地,他們同普通日本人雜居,整日廝混在日本人中間。日本的實情,他們確有切身體會。然而,從祖國來的公使館官員們都不從華僑這裏吸取寶貴經驗。

封建中國有極端的“官尊民卑”習俗,而清廷官員對華僑更有一種偏見:拋棄祖國,逃到外國的不可信賴之輩。把華僑的談話、意見作為參考,清末的官僚們連想都不曾想過。

後來,孫文等曾被清廷視為叛逆的革命家們,在日本開始了秘密活動,所有的華僑都成為熱心支持者。孫文曾說:“華僑乃革命之母。”

在東京的公使館,主要把報紙、公文等“情報”發回本國,就算是外交官的工作。這類情報,絕不是有血有肉的活情報。

萬壽山工程在北京動工時,日本正處於發布憲法的前夕。

實現立憲政治,在清朝官僚的眼裏,認為是朝廷實權的下降。朝廷就是政府,立憲會使政府的領導權力削弱,這是最普遍的看法。

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文部大臣森有禮被刺,於是,有人認為日本治安有問題。內閣中有長州閥、薩摩閥之爭,政界的派系鬥爭也很激烈。薩摩閥裏又分為改革黨、調和派、島津黨三派,報界把他們的醜聞逸事大加宣揚。“照這樣下去,日本哪裏還談得上輿論統一!”只要讀報,就會有這種感覺。清公使便把這種感觸傳達給本國,本國再轉告朝鮮的袁世凱。

生活在日本人中間的華僑卻深知日本人的性格。表面看來似乎是輿論分裂,實際上,當國家利益明確要求一致時,日本人會一致團結起來。而且,他們的尚武氣質是可怕的。但是,華僑們沒有報警的門路。

正像陸奧宗光指出的,清廷的意圖是既然無法確保朝鮮為屬邦,哪怕在名義上維持一下宗主國的體面也行。

據《清史稿》記載,清政府的屬國有朝鮮、琉球、越南、緬甸、暹羅、南掌、蘇祿、廓爾喀、浩罕、坎巨提十國。不僅朝鮮,以琉球為首的其他屬國也沒有讓清廷駐軍的先例。清廷只派去冊封使,不直接幹預統治之事。所謂宗主國,本來是空有其名。接受冊封後才允許與中國通商,所以不得不采取這種形式,可以稱之為東亞方式吧。到了19世紀,帶有西歐式國家觀念的列強侵入亞洲,問題就麻煩了。

現在哪怕是僅僅保持名義上的統治,也不可能了。袁世凱的任務是把已經難以維持的名義上的宗主權盡可能地延長,再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