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地位(第3/3頁)

由此,他才既平凡著,又滿足著;甚而,簡直還可以說活得不無幸福感。

也聯想到了德國某市那位每周定時為市民掃煙囪的市長。不知德國究竟有幾位市長兼幹那一種活計,反正不止一位是肯定的了。因為有另一位同樣幹那一種活計的市長到過中國,還拜訪過我。因為他除了給市民掃煙囪,還是作家。他會幾句中國話,向我聳著肩誠實地說——市長的薪水並不高,所以需要為家庭多掙一筆錢。那麽說時,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

馬賽的一名清潔工,你能說他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嗎?德國的一位市長,你能說他極其普通嗎?然而在這兩種人之間,平凡與不平凡的差異縮小了,模糊了。因而在所謂社會地位上,接近著實質性的平等了。因而平凡在他們那兒不怎麽會成為一個困擾人心的問題。

當社會還無法滿足普通的平凡的人們的基本擁有願望時,文化的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應時時刻刻提醒著社會來關注此點,而不是反過來用所謂不平凡的人們的種種生活方式刺激前者。尤其是,當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人生能動性,在社會轉型期受到慣力的嚴重甩擲,失去重心而處於茫然狀態時,文化的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不可錯誤地認為他們已經不再是地位處於社會第一位置的人們了。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平凡而普通的人們,永遠是一個國家的絕大多數人。任何一個國家存在的意義,都首先是以他們的存在為存在的先決條件的。

一半以上不平凡的人皆出自平凡的人之間。

這一點對於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同樣的。

因而平凡的人們的心理狀態,在一定程度上幾乎成為不平凡的人們的心理基因。

倘文化暗示平凡的人們其實是失敗的人們,這的確能使某些平凡的人們通過各種方式變成較為“不平凡”的人;而從廣大的心理健康的、樂觀的、豁達的平凡的人們的階層中,也能自然而然地產生較為“不平凡”的人們。

後一種“不平凡”的人們,綜合素質將比前一種“不平凡”的人們方方面面都優良許多。因為他們之所以“不平凡”起來,並非由於害怕平凡。所以他們“不平凡”起來以後,也仍會覺得自己們其實很平凡。

而一個連不平凡的人們都覺得他們其實很平凡的人們組成的國家,它的前途才真的是無量的。反之,若一個國家裏有太多這樣的人——只不過將在別國極平凡的人生的狀態,當成在本國證明自己是成功者的樣板,那麽這個國家是患著虛熱症的。好比一個人臉色紅彤彤的,不一定是健康;也可能是肝火,也可能是結核暈。

我們的文化,近年以各種方式向我們介紹了太多太多的所謂“不平凡”的人了,而且,最終往往的,對他們的“不平凡”的評價總是會落在他們的資產和身價上。這是一種窮怕了的國家經歷的文化方面的後遺症,以至於某些呼風喚雨於一時的“不平凡”的人,轉眼就變成了些行徑苟且的,欺世盜名的,甚至罪狀重疊的人。

一個許許多多人恐慌於平凡的社會,必層出如上的“不平凡”之人。

而文化如果不去關注和強調平凡者們第一位置的社會地位(盡管他們看去很弱,似乎已不值得文化分心費神)——那麽,這樣的文化,也就只有忙不叠地不遺余力地去為“不平凡”起來的人們大唱贊歌了,並且在“較高級”的利益方面與他們聯系在一起。於是眼睜睜不見他們之中某些人的“不平凡”之可疑。

這乃是中國包括傳媒在內的文化界、思想界;包括某些精英們在內的文化界、思想界的一種勢利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