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地位(第2/3頁)

愷撒被謀殺了,布魯圖要到廣場上去向平民們解釋自己參與了的行為——“我愛愷撒,但更愛羅馬”。

為什麽呢?因為那行為若不能得到平民的理解,就不能成為正確的行為。安東尼順利接替了愷撒,因為他利用了平民的不滿,覺得那是他的機會。屋大維招兵募將,從安東尼手中奪回了攝政權,因為他調查了解到,平民將支持他。

古羅馬帝國一度稱雄於世,靠的是平民中蘊藏著的改朝換代的偉力。它的衰亡,也首先是由於平民拋棄了它。僧侶加上騎士加上貴族,構不成羅馬帝國,因為他們的總數只不過是平民的千萬分之幾。

中國古代,稱平凡的人們亦即普通的人們為“元元”;佛教中形容為“蕓蕓眾生”;在文人那兒叫“蒼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庶民”。而相對於憲法叫“公民”。沒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們的承認,任何一國的任何憲法沒有任何意義。“公民”一詞將因失去了平民成分而是荒誕可笑之詞。

中國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家們,關注並體恤“元元”們的記載舉不勝舉。

比如《詩經·大雅·民勞》中雲:“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老百姓太辛苦了,應該努力使他們過上小康的生活。比如《尚書·五子之歌》中雲:“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意思是如果不解決好“元元”們的生存現狀,國將不國。而孟子幹脆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三國志·吳書》中進一步強調:“財經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民者——百姓也;“蕓蕓”也;“蒼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們是也。怎麽,到了今天,在改革開放的中國,在民們的某些下一代那兒,不畏死,而畏“平凡”了呢?

由是,我聯想到了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我問他是怎麽走上文學道路的。答曰:“為了出人頭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們不平凡那麽一點點,而文學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徑。”見我怔愣,又說:“在中國,當普通百姓實在太難。”屈指算來,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前,我認為,正像他說的那樣,平凡的中國人,平凡是平凡著,卻十之七八平凡又貧寒著,由而迷惘著。這乃是民們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症結。於是,我聯想到了曾與一位美國朋友的交談。

她問我:“近年到中國,一次更加比一次感覺到,你們中國人心裏好像都暗怕著什麽。那是什麽?”我說:“也許大家心裏都在怕著一種平凡的東西。”她追問:“究竟是什麽?”我說:“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她驚訝地說:“太不可理解了,我們大多數美國人可倒是都挺願意做平凡人,過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們中國人真的認為平凡不好到應該與可怕的東西歸在一起嗎?”

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我告訴她,國情不同,故所謂平凡之人的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不能同日而語。我說你是出身於幾代的中產階級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當然是中產階級的人士。中產階級在你們那兒是多數,平民反而是少數。美國這架國家機器,一向特別在乎你們中產階級,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們的感覺。你們的平凡的生活,是有房有車的生活。而一個人只要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過上那樣的生活並不特別難。居然不能,倒是不怎麽平凡的現象了。而在我們中國,那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對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態度,是兩國的平均生活水平所決定了的。正如中國的知識化了的青年做夢都想到美國去,自己和別人以為將會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實際上,即使躋身於美國的中產階級了,也只不過是追求到了一種美國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罷了……

當時聯想到了本文開篇那名學子的話,不禁替平凡著普通著的中國人,心生出種種的悲涼。想那學子,必也出身於寒門;其父其母,必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然,斷不至於對平凡那麽地慌恐。

也聯想到了我十幾年前伴兩位老作家出訪法國,通過翻譯與馬賽市一名五十余歲的清潔工的交談。

我問他算是法國的哪一種人。

他說,他自然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我問他羨慕那些資產階級嗎?

他奇怪地反問為什麽?

是啊,他的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有一幢帶花園的漂亮的二層小房子;他有兩輛車,一輛是環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他自己的小臥車;他的工作性質在別人眼裏並不低下,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和換下電線杆上那些枯萎的花束而已;他受到應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