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的烙印(第2/8頁)

至今這段話仍印在我的顱骨內面,像釋迦牟尼入禪的身影印在山洞的石壁上。夜晚從病房裏收回了黃昏橘色的余暉。年輕的女護士從病房外望見醫生的坐姿那麽的端正,一動不動。她知道,那一天是醫生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他親愛的妻子正等待著他回家共同慶賀一番。

黎明了——醫生還坐在病床邊……

旭日的陽光普照入病房了——醫生仍坐在病床邊……

因為他覺得握住他手的那只手,並沒變冷變硬……

到了下午,那只手才變冷變硬。而醫生幾乎坐了二十個小時……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了,他的雙腿早已僵了,他已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是被別人攙扶起來的……

院長感動地說:“我認為你是很虔誠的基督徒。”而醫生平淡地回答:“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上帝要求我的。是我自己要求我的。”

三十幾年以後,當年年輕的護士變成了一位老護士,在她退休那一天,人們用“天使般的心”贊美她那顆充滿著愛的護士的心時,她講了以上一件使她終生難忘的事……

最後她也以平淡的語調說:“我也不是基督徒。有時我們自己的心要求我們做的,比上帝用他的信條要求我們做的更情願。仁愛是人間的事,而我們有幸是人。所以我們比上帝更需要仁愛,也應比上帝更肯給予。”

沒有掌聲。

因為人們都在思考她講的事,和她說的話,忘了鼓掌……

在我們人間,使我們忘了鼓掌的事已少了;而我們大鼓其掌時真的都是那麽由衷的嗎?

此事發生在國外一座大城市的一家小首飾店裏。冬季的傍晚,店外雪花飄舞。三名售貨員都是女性。確切地說,是三位年輕的姑娘。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才十八九歲。已經到可以下班的時間了,另外兩位姑娘與最年輕的姑娘打過招呼後,一起離開了小店。現在,小首飾店裏,只有最年輕的那位姑娘一人了。

正是西方諸國經濟連鎖大蕭條的灰色時代,失業的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到處可見憂郁的沮喪的面孔。銀行門可羅雀。超市冷清。領取救濟金的人們卻從夜裏就開始排隊了。不管哪裏,只要一貼出招聘廣告,即使僅招聘一人,也會形成聚眾不散的局面。

姑娘是在幾天前獲得這一份工作的。她感到無比的幸運。甚至可以說感到幸福,雖然工資是那麽的低微。她輕輕哼著歌,不時望一眼墻上的鐘。再過半小時,店主就會來的。她向店主匯報了一天的營業情況,也可以下班了。

姑娘很勤快,不想無所事事地等著。於是她掃地,擦櫃台。這不見得會受到店主的誇獎。她也不指望受到誇獎。她勤快是由於她心情好。心情好是由於感到幸運和幸福。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邁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他一肩雪花。頭上沒戴帽子。雪花在他頭上形成了一頂白帽子。姑娘立刻熱情地說:“先生您好!”男人點了一下頭。姑娘猶豫刹那,掏出手絹,替他撫去頭上的、肩上的雪花。接著她走到櫃台後邊,準備為這一位顧客服務。其實她可以對他說:“先生,已過下班時間了,請明天來吧。”但她沒這麽說。經濟蕭條的時代,光臨首飾店的人太少了。生意慘淡。她希望能替老板多賣出一件首飾。雖然才上了幾天班,她卻養成了一種職業習慣,那就是判斷一個人的身份,估計顧客可能對什麽價格的首飾感興趣。

她發現男人豎起著的大衣領的領邊磨損得已暴露出呢紋了。而且,她看出那件大衣是一件過時貨。當然,她也看出那男人的臉剛刮過,兩頰泛青。他的表情多麽的陰沉啊!他企圖靠斯文的舉止掩飾他糟糕的心境,然而他分明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好演員。姑娘判斷他是一個錢夾裏沒有多少錢的人。於是她引他湊向陳列著廉價首飾的櫃台,向他一一介紹價格,可配怎樣的衣著。而他似乎對那些首飾不屑一顧。他轉向了陳列著價格較貴的首飾的櫃台,要求姑娘不停地拿給他看。有一會兒他同時比較著兩件首飾,仿佛就會做出最後的選擇。他幾乎將那一櫃台裏的首飾全看遍了,卻說一件都不買了。姑娘自然是很失望的。

男人斯文而又抱歉地說:“小姐,麻煩了您這麽半天,實在對不起。”

姑娘微笑著說:“先生,沒什麽。有機會為您服務我是很高興的。”

當那男人轉身向外走時,姑娘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櫃台。漫不經心的一瞥使她頓時大驚失色——價格最貴的一枚戒指不見了!那是一家小首飾店,當然也不可能有貴到價值幾千幾萬的戒指。然而姑娘還是呆住了,仿佛被凍僵了一樣。那一時刻她臉色蒼白,心跳似乎停止了,血液也似乎不流通了……而男人已經推開了店門,一只腳已邁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