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的烙印

真的不知該給正開始寫的這一篇文字取怎樣的題。

自幼喜讀,因某些書中的人或事,記住了那些書名,甚至還會終生記住它們的作者。然而也有這種情況,書名和作者是徹底地忘記了,無論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了。但書中人或事,卻長久地印在頭腦中了。仿佛頭腦是簡,書中人或事是刻在大腦這種簡上的。仿佛即使我死了,肉體完全地腐爛掉了,物質的大腦混入泥土了,依然會有什麽異乎尋常的東西存在於泥土中,雨水一沖,便會顯現出來似的。又仿佛,即使我的屍體按照現今常規的方式火化掉,在我的顱骨的白森森的骸片上,定有類似幾行文字的深深的刻痕清晰可見。告訴別人在我這個死者的大腦中,確乎的曾至死還保留過某種難以被歲月鏟平的、與記憶有關的密碼……

其實呢,那些自書中復拷入大腦的人和事,並不多麽驚心動魄,也根本沒有什麽曲折的因而特別引人入勝的情節。它們簡單得像小學課文一樣,普通得像自來水。並且,都是我少年時的記憶。

這記憶啊,它怎麽一直糾纏不休呢?怎麽像初戀似的難忘呢?我曾企圖思考出一種能自己對自己說得通的解釋。然而我的思考從未有過使自己滿意的結果。正如初戀之始終是理性分析不清的。所以呢,我想,還是讓我用我的文字將它們寫出來吧!我更願我火化後的顱骨的骸片像白陶皿的碎片一樣,而不願它有使人覺得奇怪的痕跡……

在鄉村的醫院裏,有一位父親要死了。但他頑強地堅持著不死,其堅持好比夕陽之不甘墜落。在自然界它體現在一小時內,相對於那位父親,它將延長至十余小時。

生命在那一種情況下執拗又脆弱。護士明白這一點。醫生更明白這一點。那位父親死不瞑目的原因不是由於身後的財產。他是果農,除了自家屋後院子裏剛剛結了青果的幾十棵果樹,他再無任何財產。除了他的兒子,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再無任何親人。他堅持著不死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他也沒什麽重要之事叮囑他的兒子。他只不過就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再握一握兒子的手……

事實上他當時已不能說出話來。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兩陣昏迷之間的清醒時刻越來越短……但他的兒子遠在俄亥俄州。醫院已經替他發出了電報——打長途電話未尋找到那兒子,電報就一定會及時送達那兒子的手中嗎?即使及時送達了,估計他也只能買到第二天的機票了。下了飛機後,他要再乘四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來到他父親身旁……

而他的父親真的竟能堅持那麽久嗎?瀕死的生命堅持不死的現象,令人肅然也令人憐憫。而且,那麽的令人無奈……

夕陽是終於放棄它的堅持了,墜落不見了。

令人聯想到晏殊的詩句——“無限年光有限身”,“夕陽西下幾時回”。但是那位父親仍在頑強地與死亡對峙著。那一種對峙注定了絕無獲勝的機會,因而沒有本能以外的任何意義……

黃昏的余暉映入病房,像橘色的紗,罩在病床上,罩在那位父親的身上、臉上……病房裏寂靜悄悄的。最適合人咽最後一口氣的那一種寂靜……

那位父親只剩下幾口氣了。他喉間呼呼作喘,胸脯高起深伏,極其舍不得地運用他的每一口氣。每一口氣對他都是無比寶貴的。呼吸已僅僅是呼出著生命之氣。那是看了令人非常難過的“節省”。分明的,他已處在彌留之際。他閉著眼睛,徒勞地做最後的堅持。他看去昏迷著,實則特別清醒,那清醒是生命在大腦領域的回光返照。門輕輕地開了。有人走入了病房。腳步聲一直走到了他的病床邊。那是他在絕望中一直不肯稍微放松的企盼。除了兒子,還會是誰呢?這時脆弱的生命做出了奇跡般的反應——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向床邊抓去。而且,那麽的巧,他抓住了中年男醫生的手……

“兒子!……”他竟說出了話,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一滴老淚從他眼角擠了出來……

他已無力睜開雙眼最後看他的“兒子”一眼了……

他的手將醫生的手抓得那麽緊,那麽緊……

年輕的女護士是和醫生一道進入病房的。瀕死者始料不及的反應使她呆愣住。而她自己緊接著作出的反應是——跨前一步,打算撥開瀕死者的手,使醫生的手獲得“解放”。但醫生以目光及時制止了她。

醫生緩緩俯下身,在那位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接著又將嘴湊向那位父親的耳,低聲說:“親愛的父親,是的,是我,您的兒子。”醫生直起腰,又以目光示意護士替他搬過去一把椅子。在年輕女護士的注視之下,醫生坐在椅子上了。那樣,瀕死者的手和醫生的手,就可以放在床邊了。並且醫生將自己的另一只手,輕輕捂在當他是“兒子”的那位父親的手上。他示意護士離去。三十幾年後,當護士回憶這件事時,她寫的一段話是:“我覺得我不是走出病房的,而是像空氣一樣飄出去的,唯恐哪怕是最輕微的腳步聲,也會使那位臨死的老人突然睜開雙眼。我覺得仿佛是上帝將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