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與野史

蓋中國之史學,始於《史記》。

後世修秦、漢史,無不以《史記》為據。

魯迅曰《史記》乃“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於是自相矛盾顯然。《史記》史乎?文學乎?若言《史記》是文學色彩一流的歷史,問題仍在,因為“文學”之概念,不僅體現於辭藻應用水平,更體現於虛構能力;而“史”以摻雜虛構為大忌。

在魯迅之前,尚無人用“文學”二字評價《史記》;對其評價,或也用到“文”字,但多是“文采”“文風”“文韻”之詞;總之是修辭方面的欣賞,而這無關“史”之宗旨。

魯迅一用“文學”二字,使原本“莫須有”之疑,成了挑明之惑——這是魯迅沒想到的。

偏偏,顧頡剛又發表了他的史論研究成果,認為中國之史,是“層累地造出的”——一個“造”字,史界為之大嘩。這等於對《史記》也公開了自己的幾分不以為然,致使對《史記》作出高度正面評價的魯迅未免不快。

一曰“史家之絕唱”;一曰“造出的”——看法對立至極。

《史記》首先可視為史,這一點應予肯定。司馬遷是嚴肅修史的史官,嘔心瀝血、索據煞費苦心,自己編造的成分幾可說無。何況,老子曾任末周的朝廷“圖書館長”,周時的“官方”藏書雖遭春秋戰國之兵燹,卻有一部分流於民間,肯定被有心人所保存。周時既有官方圖書館,推斷起來,當也必有記史制度,故民間史書資料在焉。後又經秦始皇所焚,但也只能盡量焚書,焚不掉的是民間及儒林代代相傳的深刻記憶。司馬氏之史,多方收集民間口口相傳之前人往事,以所能擁有的典籍相對照,本著去偽求真的態度予以整理,估計大體如實。而且,要麽沒有《史記》,有便只能是那麽產生的《史記》。

但關於黃帝、炎帝及堯、舜、禹三帝的部分,史家向來以民間傳說界定。民間傳說與神話有別——神話必有神的出現;若言黃帝大戰炎帝有神話色彩,出現在《史記》中的堯、舜、禹三帝則基本上是去神話色彩,仿佛現實中人的帝形象。當然,民間關於他們的具有神話色彩的傳說也不少,司馬氏未記入史,證明他的修史觀是沒被誤導的。

堯、舜、禹三帝究竟存在不存在呢?

我是寧肯信其有的。卻也覺得,不同程度地被文學化了。如記舜帝之為人民服務的躹躬盡瘁,言其“三綰濕發”而出門禮迎上訪群眾;言禹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都使我有小說筆法之疑。“三”為實數,為什麽不是一兩次或四五次,而明確地記為“三”次呢?怎麽就能證明肯定是“三”次呢?若僅記舜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帝,禹是一位治水勞模,這我倒很願意信。但他們的美德都與“三”發生了實數關系,便容易存疑於世了。

似乎是從《史記》之後,“三”成了中國的一種文字現象,如“三省吾身”“三思而行”“三緘其口”“三長兩短”“三言兩語”“三姑六婆”“三五成群”“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在這樣一些詞句中,“三”是虛指,是形容。而在另外一些詞句中,“三”又是實數,如《三字經》“三皇五帝”“三山五嶽”“三綱五常”“三朝元老”“三打祝家莊”。

一個具體而明確的數字,一種情況下是實數,一種情況下是形容,在阿拉伯數字的應用現象中是不會發生的——“3”就是“3”,不是“2.9”,也不是“3.1”。

這使我們不得不承認,同樣是數字,阿拉伯數字的應用效果更精準。倘繼續以中文數字“三”來應用,中國的數字科學是無法發展的。

再回到“3”,許多別國避諱“3”,主要是宗教影響的原因——宇宙分三界:天堂、人間、地獄。地獄在“3”級,自然與一切不好之事相關聯。而中國人每以“三”來形容,乃因“三”在虛指時,不多不少,能給人以似乎較實的可信印象。還因為,“三”是平舌音的字,與其他字組合時,說起來順口,符合聲律的抑揚頓挫。古代的中國人,在修辭方面甚重視聲律。有這些實際的考慮,則不避許多別國所避的“3”了。

而在《史記》中,關於舜與禹,一個“三綰濕發”,一個“三過家門而不入”——形容耶?確指耶?若是確指,“三綰濕發”殊不可信,古人頭發再長,洗一次也不會太久,何至於接連三次綰起濕發急著出門迎接“上訪群眾”?又是何人見證,何人記錄的呢?若是形容,則莫如“平易近人”“密切聯系群眾”一類寫法更使人不疑。“指鹿為馬”也甚難令人相信——那得多二的皇帝,才有可能被忽悠成功呢?

“烽火戲諸侯”尤不可信——朝宮離烽火台不近,諸侯封地離烽火台更遠,古代的急行軍,不過是馬上將軍率領步行兵卒,再快也得小半天的時間啊,周幽王與褒姒,會在烽火台上待那麽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