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蒙學現象

中國之蒙學現象,未嘗不是文學現象。世界各國的古代都有蒙學教育實踐,但能流傳下蒙學讀物的國家不多。中國自唐以降,蒙學逐漸發達。隨著科舉制度的完善和穩定,蒙學越來越受社會各階層重視。

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多是明、清蒙學讀物。《幼學瓊林》專設《科第》一章,有句如下:

其家初中,謂之破天荒;

士人超拔,謂之出頭地。

中狀元,曰獨占鰲頭;

中解元,曰名魁虎榜。

……

進士及第,謂之雁塔題名。

……

一旦榮登前甲,則可享受到皇帝“瓊林賜宴”“臨軒問策”的最高規格禮遇——此乃蒙學受重視的首要原因,也是古代孩子們發奮圖強的最大動力,無非是為了實現官服加身、光宗耀祖的人生價值。一概的蒙學,皆不諱言此點,一致正大光明地予以宣揚、激勵,與今天家長老師激勵孩子爭當學霸,誓考重點大學沒什麽兩樣。世界在許多方面變了,在某些基本方面,其實一如既往。只不過,學成了精英,出人頭地的選擇比古代多了。

蒙學起初是家學。家學可能由父輩親任導師,也可請有學問的名士任家庭教師。而能做到這兩點的,其家定非一般家庭,不貴則富。古時的所謂“書香之家”,未經三代以上的公認,擔不起那種雅謂的。往最起碼了說,那也得是“耕讀之家”。“耕讀之家”的家長,必是鄉紳,全家人自己是絕不耕也不種的。

魯迅和蔡元培,他們的家都曾是晚清的官宦之家,故他們都有幸接受過家學熏陶和館學教育。魯迅的館學老師是資深秀才;蔡元培的館學老師是飽學的舉人。至於康有為、梁啟超,也都是“官二代”。

若受家學無望,入館學無門,則只有“鑿壁偷光”“聚螢作囊”“頭懸梁,錐刺股”了。

王羲之的書法啟蒙老師居然是一位皇族公主,這等家教大腕,天下有幾人請得起呢?

科舉從教育體系的指導思想上奠定了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的“官本位”思想,使之根深蒂固,影響直到近當代;蒙學可謂“從娃娃抓起”,反過來使科舉制度固若金湯——這是二者不好的方面。

但設身處地想一想,古代也不可能有比科舉制度更公平的一種教育制度。並且,放眼世界來看,全世界的教育制度,在較公平地錄取一點上,基本原則仍是科舉原則。中國之科舉制度,後來顯然落後於別國的教育體系,不在於公平原則出了多大問題(客觀論之,歷朝歷代在制裁教育腐敗一點上,每是有腐必究的)——它的落後,主要在於教什麽,怎樣教;引導學生為什麽學,怎樣擇優錄取等方面出了嚴重問題。簡言之,學科建設和評價體系長期落後。

以蒙學而論,雖然也涉及天文、地理、物性、農事、社會、歷史,但只是兼顧而已,並不作為考和學的重點。並且,知識老化,每將科學與神話混為一談,如《幼學瓊林》之《天文》一章有言: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月裏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後羿妻,奔月宮而為嫦娥;傅說死,其精神托於箕尾。”

“箕”者,星也。後人也釋指彗星之墜光。

總體而言,蒙學中“天文”之“文”、“地理”之“理”,與科學概念的“天文”“地理”區別大矣,主要是告知了與天、地有關的文字現象,如: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列缺乃電之神;望舒是月之禦”“望切者,若雲霓之望;恩深者,如雨露之恩。”……

說來慚愧,讀了《幼學瓊林》,方悟近代“雨巷詩人”戴望舒,何以名為“望舒”——倘是自取,必讀過《幼學瓊林》;倘家長所取,其家必很重視傳統蒙學。

傳統蒙學雖存在知識內容的極大局限,但文學色彩卻十分濃重,故完全可以視為古代文學現象的一種。在文、史、哲三方面的結合,也堪稱包羅萬象,觸類旁通,極具通識色彩。簡直可以這樣說,若一個人十二三歲前將大多數蒙學讀物的內容銘記得爛熟於胸,了如指掌,那麽將來在文言的應用方面,肯定優於別人。

當然,傳統蒙學中的史性知識,不能完全與近當代的歷史知識同日而語;所謂“哲”,也非是近當代的哲學概念,大抵是仁、義、禮、智、信、忠、孝、節、勇、和等關於人格養成的說教。

“忠”是從來爭議極大的道德標準;歷史上不乏昏君庸君暴君,而且文化上一向以“忠君”來闡釋“忠”的定義,使“忠”的道德標準常受詬病。

但如果細讀蒙學讀物,則會發現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幾乎沒有關於“忠君”思想的宣揚。“忠”在蒙學中的定義,基本上是“精忠報國”的意思。所列舉人物,也大抵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類典型。也就是說,蒙學讀物中的“忠”,是以愛國思想為根本的,與“忠君”沒甚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