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元嘉之治 十三 南北二帝的身後事

偏安江南一個多世紀的東晉王朝終於滅亡了,回顧東晉的一百零五年歷史,王氏、庾氏、桓氏、謝氏等士族輪流坐莊,維持著所謂“君弱臣強”的局面,司馬氏的帝位反倒一直沒有受到大的沖擊(中間的幾番變故,包括桓玄廢安帝,都沒能持續太長時間)。劉裕出身寒門,其背景實力遠不及前面幾家,最後竟能脫穎而出,取代晉帝,這實際上並不是偶然的。

東晉前期和中期,士族勢力相當強盛,皇權與士族、士族與士族之間都構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力量平衡,這種平衡保證了政權的穩定,也使得小型的變故叛亂不可能造成大的影響。淝水之戰以後,士族勢力開始減弱,孫恩、盧循擾亂江南十多年,使得整個社會秩序開始大的動蕩,社會各階層重新洗牌。其結果是,士族勢力不再能夠制衡皇權。桓玄的滅亡後,士族徹底退出一線舞台,整個國家重新回歸到皇權專制,於是劉裕才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建康的帝詔控制各方諸侯,達到翦除異己的目的。同時,由於劉裕本人出身低微,他所選擇的輔佐大臣,也大多是來自寒門,這就進一步地改造了政權的內部結構。南朝四朝的開國君主都出身寒族(齊、梁兩朝的蕭氏情況稍復雜,見《明主昏君》),可見士族已不再是最重要的政治力量了。關於這一點,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參讀田余慶先生的《東晉門閥政治》,中間有十分詳盡的介紹與分析。

或許是因為早年行軍打仗落下一身傷病,或許是因為忽然過上安逸的宮廷生活有些不習慣,劉裕這位南朝第一帝只當了兩年皇帝,就得重病駕崩了。他在這兩年中,下了不少有利百姓的政令,比如下令減免賦稅,裁減各地冗余的地方官員,改革苛刻的刑法,恢復學校與考試制度,一系列措施對於整個社會的安定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東晉末年南方內亂不斷,人民流離失所,百姓急需一個寬松的環境休養生息,南方在後來的三十年間形成“元嘉之治”,劉裕開的好頭功不可沒。

當然,根本不鳥劉裕的也大有人在,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五柳先生”陶淵明。士族雖然弱了,劉裕治下的官僚階層仍然是相互傾軋、以權謀私。對官場和社會現實徹底失望的陶淵明在義熙二年(公元406年)憤然辭官,回鄉躬耕,寧可老死戶牖,不願出山為官。在他眼裏,劉裕也不過是惟利是圖的小人物,不可能實現他“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南宋詩人陸遊對他十分贊賞和佩服,曾為之題詩:

寄奴談笑取秦燕,

愚智皆知晉鼎遷。

獨為桃源人作傳,

固應不仕義熙年。

這首詩短短二十八字,劉裕與陶淵明的兩種完全不同的處世之道躍然紙上,陸遊自己一生不得志,在此寫盡了千百年來讀書人的氣概。

一代帝王,任人評說。“帝王最難身後事”,劉裕的身後事,也不容易。劉裕早年戎馬軍營,無暇生養孩子,直到四十多歲才有了第一個兒子,劉裕稱帝時,一共只有七個兒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七歲,其中頭四個已經被封王,分別是長子,即太子劉義符,次子廬陵王劉義真,三子宜都王劉義隆,四子彭城王劉義康。

太子劉義符年紀輕,終日只知玩耍。劉裕身邊的謝晦有些擔心,就找了個機會向劉裕暗示:“陛下年歲已高,應該考慮一下萬代帝業之事,此事至關重要,不可以任之非才。”

劉裕覺得有理,便反問道:“廬陵王劉義真怎麽樣?”

謝晦說:“讓微臣去觀察一下。”

劉裕心裏最喜歡的其實就是這個次子,劉義真當年若不是只身逃回,劉裕說不準還真有可能為他再度北伐。劉義真雖然打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大敗仗,但總覺得自己是塊料,對皇位興趣頗高。謝晦找他談話,他是一個勁地說,生怕謝晦不了解他。謝晦呢,對這樣誇誇其談的人顯然不喜歡,也不多答話,回來向劉裕稟報說:“廬陵王德輕於才,做不了皇帝。”劉裕聞言不快,把劉義真外放到南豫州(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河南省在淮河以南的部分)去做刺史,仍舊以劉義符為太子。

在戰場上堅挺無比的劉裕卻無法逃脫自然規律,撒手人寰。臨終前,劉裕指定徐羨之、傅亮、謝晦和檀道濟四位為顧命大臣,托以朝廷大事。吩咐完畢,劉裕還不放心,又屏退眾大臣,叮囑劉義符說:“檀道濟這個人有些才幹謀略,但終究一介武夫,沒有大的志向。徐羨之、傅亮兩個都是理政的人,應該不會有別的想法。惟獨謝晦,幾次跟著我征伐,頗懂機謀,若說有異心的,那就是此人,你需要多多防備。”劉義符拼命點頭。

劉裕的這番話,就跟先前在長安對沈田子說的那番話一樣,不但多余,而且貽害無窮。既然害怕謝晦造反,最好的方式就是限制他的權力,至少不能委以大任。一面要讓他做顧命大臣,一面又要讓太子防著他,而這個太子,又偏巧不用心且沒能力,怎麽可能做到兩全其美?劉裕這些錯誤的安排為日後的宮廷政變埋下了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