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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1913年前歐洲中產階級分子提到“大災難”這個字眼,幾乎一定是與少數幾個創痛事件有關,與他們漫長但大致平靜的一生所涉及的少數創痛事件有關,比方說:1881年維也納的卡爾劇院(Karl theater)在演出奧芬巴赫(Offenbach)的《霍夫曼的故事》(Tales of Hoffmann )時不幸失火,導致1 500人喪生;或是泰坦尼克號郵輪(Titanic)沉沒,其受難者也大致是這個數目。影響到窮人生活的更嚴重災難——如1908年的墨西拿(Messina)大地震,這次地震比1905年的舊金山地震更嚴重,卻更不受注意——以及永遠跟著勞動階級的生命、肢體和健康的風險,往往仍引不起公眾注意。

可是1914年以後,我們可以大致肯定地說:即使是對那些在私生活中最不容易遭遇災禍的人而言,“大災難”這個詞也一定代表其他更大的不幸事件。克勞斯在他批判性的時事劇中,將第一次世界大戰稱為“人類文明的末日”。事實雖不致於斯,但在1914—1918年前後,曾在歐洲各地以及非歐洲廣大世界度過其成年生活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時代已經發生了戲劇性改變。

最明顯而直接的改變是,世界史如今似乎已變成一連串的震蕩動亂和人類劇變。有些人在短短的一生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兩次戰後的全球革命、一段全球殖民地的革命解放時期、兩回大規模的驅逐異族乃至集體大屠殺,以及至少一次嚴重的經濟危機,嚴重到使人懷疑資本主義那些尚未被革命推翻的部分的前途。這些動亂不但影響到戰爭地帶,更波及至距歐洲政治動亂相當遙遠的大陸和國家。再沒有誰比走過這段歷史之人更不相信所謂的進步或不斷提高的了。一個在1900年出生的人,在他或她還沒活到有資格領取退休養老金的年紀,便已經親身經歷過這一切,或借由大眾媒體同步經歷了這一切。而且,動亂的歷史模式還會繼續下去。

在1914年前,除了天文學外,唯一以百萬計的數字是各國的人口以及生產、商業和金融數據。1914年後,我們已習於用這麽驚人的單位來計算受難人數,甚至只是局部戰爭(西班牙、朝鮮半島、越南)的傷亡人數(較大的戰爭死傷以千萬計),被迫遷移或遭放逐者(希臘人、德國人、印度穆斯林、剝削貧農的富農)的人數,乃至在種族大屠殺中遇難者(亞美尼亞人、猶太人)的數目,當然少不了那些死於饑饉和流行性傳染病的人數。由於這些數字往往缺乏精確記錄或無法被人們接受,因此引發過不少激烈爭辯。但是爭辯的焦點不過是多幾百萬或少幾百萬。即使是以我們這個世紀世界人口的迅速增長,也不能完全解釋這些天文數字,更不能賦予它們正當理由。它們大多數是發生在人口增長速度沒那麽快的地區。

這種規模的大屠殺遠超過19世紀人們的想象範圍,當時就算真有類似事件,也一定是發生在進步和“現代文明”範圍以外的落後或野蠻世界,而在普遍(雖然程度不等的)進步的影響下,這種行為注定會減少。剛果和亞馬孫的暴行,依現代標準來說雖然不算十分殘酷,卻已使帝國的年代大為震撼[參看康拉德所著《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因為它們代表文明人將退回到野蠻。我們今日習以為常的事態——比方說,刑訊再度成為文明國家警察所用的方法之一——如果發生在上一個世紀,不僅會深受輿論攻擊,也會被視為是回復到野蠻作風,違反了自18世紀中葉以來的歷史發展趨勢。

1914年以後,大規模的災禍和越來越多的野蠻手段,已成為文明世界一個必要的和可以預見的部分,甚至掩蓋了工藝技術和生產能力持續而驚人的進步,乃至世界上許多地區人類社會組織無可否認的進步,一直要到20世紀第三個25年發生了世界經濟大躍進,這些進步才不再為人忽略。就人類的物質進步和對自然的了解控制而言,把20世紀視為進步的歷史似乎比19世紀更令人信服。因為,即使歐洲人成百萬地死去和逃亡,留下來的人數卻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大、健康和長壽。他們大多數也生活得更好。但是,我們卻有充分理由不再把我們的歷史放在進步的軌道上。因為,甚至當20世紀的進步已絕對無可否認時,還是有人預測未來不會是一個持續上升的時代而是可能甚或馬上就會大禍臨頭:另一次更致命的世界大戰、生態學上的災禍、可能毀滅環境的科技勝利,乃至眼前的噩夢可能造成的任何事故。我們這個世紀的經驗,已經教會我們活在對天啟的期待中。

但是,對於走過這個動亂時代的資產階級來說,這場災難似乎不是一個橫掃一切的意外劇變或全球性颶風。它似乎特別是沖著他們的社會、政治和道德秩序而來。它的可能後果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無法預防的,也就是群眾社會革命。在歐洲,戰爭不只是造成了萊茵河和阿爾卑斯山西麓以東每一個國家和政權的崩潰和危機,也誕生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政權,這個政權一步步有系統地將這場崩潰轉化為全球資本主義的顛覆、資產階級的毀滅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這個政權,便是在沙皇俄國崩潰之後建立的俄國共產黨政權。如前所述,在理論上致力於這個目的的無產階級群眾運動,在“已開發”世界的大部分地區均已存在,但擁有議會制度的國家政客,斷定它們不可能真正威脅到現狀。不過,戰爭、崩潰和俄國革命加在一起,已經使這個危險步步逼近,而且幾乎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