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細長的灰線(第3/10頁)

有位名叫費多爾·斯特朋(Fedor Stepun)的俄軍中尉,十一月二十日追擊撤退的奧軍,注意到奧軍走後留下的臟亂和破滅的希望。斯特朋想起在博羅季諾(Borodino)與拿破侖打成平手,以“只要砍倒樹,鋸屑就會到處飛”一語說明戰爭中之劫掠和暴行的俄國元帥庫圖佐夫(Marshal Kutuzov)。而今,斯特朋周邊就飛揚著戰爭的所有鋸屑。“我們進到落敗敵軍剛剛離開的一個城鎮。多可憐的景象……街道和火車站擠滿想帶著家產逃離卻未能如願的老百姓。五列火車困在火車站,私人家當成堆擺放在月台上,塞進每個火車車廂裏——床、長沙發、床墊、玩具、畫、相簿、女人衣物、帽子、猶太教禱告書、提燈、咖啡、一台絞肉機。”

騎馬的哥薩克人(每個人後面另外拉著一兩匹從當地人搶來的馬),在一堆堆私人家當裏翻找;有些哥薩克人下馬,取下他們老舊的馬鞍和毯子,換上軟墊和桌巾。“軍人與哥薩克人的差別就在這裏,”這位俄國軍官論道,“軍人只拿自己需要的東西,還有良心;哥薩克人沒良心,什麽都拿,不管需不需要。”在街對面,羅馬天主教教堂已遭洗劫:墻上有尿痕、嘔吐物、糞便,拉丁文《聖經》躺在地板上,兩具奧地利士兵屍體橫陳在入口,一具年輕英俊,另一具老而醜。“他們的口袋,一如每具軍人屍體的遭遇,已被人翻到外面;在這裏,每個人都想要黃金。”[15]

哈布斯堡君主國不識民間疾苦的領導階層,幾乎看不到這悲慘景象。在遙遠的西邊,在某個陰冷的十一月天,施蒂爾克將軍正與蒂薩一同遊覽格拉沃洛特(Gravelotte)、聖普裏瓦(St.Privat)的一八七〇年戰場。他們在這兩個法國小村四處走看,暢談他們對普法戰爭的認識時,蒂薩說:“直到今日我仍不解到底是誰下令八月進攻塞爾維亞。與俄國開戰一旦變得勢不可免,進攻塞爾維亞的行動就該全部擱置。我還是不懂我們怎會繼續幹,怎麽入侵塞爾維亞。我深信如果當初康拉德立刻把第二集團軍派去東邊,我們不會輸掉倫貝格之役。”[16]

在營地裏跳舞的哥薩克人

在營地裏跳舞的哥薩克人。“軍人與哥薩克人的差別就在這裏,”有位俄國軍官論道,“軍人只拿自己需要的東西,還有良心;哥薩克人沒良心,什麽都拿,不管需不需要。”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對正踉踉蹌蹌退往克拉科夫的東線的奧匈帝國士兵來說,倫貝格當然已是陳年舊事。他們“往西退,再度走在我們已非常熟悉的道路上”,有位奧地利皇家步兵團軍官以嘲弄口吻說道。逃兵陡增,第四集團軍下令調查十一月二十五日兩個完整的團共八千人,連同上校團長和軍官,被俄軍俘虜之事。在克拉科夫城內,第四集團軍士兵大肆偷搶,要塞司令不得不組織民間防衛隊“保護私人財產”,以免遭奧地利自己的士兵“攻擊、搗毀、盜竊”。在奧地利鄉間,農民很快就開始害怕本國軍隊的到來。部隊報告裏充斥著搶劫、勒索、毆打之事。十二月一日,丹克爾將軍誓言懲罰“我軍士兵對本國人民日益增加的劫掠事件”,但在當時老吃敗仗、老在撤退的氣氛中,這個誓言並不易履行。[17]

奧地利八月的“北攻”,以九月大撤退收場,繼之以十月的桑河戰役,再到現在落入更為愁雲慘霧的克拉科夫之役。俄國數個集團軍團團圍住康拉德已然兵力大減的奧匈帝國軍隊。康拉德的軍隊照理該勇敢往前沖,在羅茲與馬肯森的第九集團軍會合,卻窩在其位於羅茲南邊兩百四十公裏處的壕溝裏。由於奧軍怠惰,魯斯基部慢慢移過來,德軍有覆滅之虞。魯登道夫曾誇口要在羅茲打出“第二次色當之役”,打算德奧軍聯手將俄國數個集團軍包圍在那裏,但如今馬肯森理解到他將得獨立完成這壯舉。長遠來看,馬肯森部的兵力居於劣勢,但他仍然認為只要他能在倫南坎普夫部大舉抵達之前擊倒俄軍,短期來看他仍能贏。

俄國第二集團軍的確覺得大勢已去。萊因哈德·馮·謝弗的軍(五萬五千兵力)進攻該集團軍側翼時,集團軍新司令官打電報給魯斯基,告以他被包圍,正在研究地圖的魯斯基收到後神奇回道:“不,你已包圍他們,現在該要他們投降。”事實確是如此。謝弗部困在洛維奇(羅茲與華沙的中途),發現與馬肯森斷了聯系,開始拼命往後退。地面太硬無法挖掘壕溝,因此雙方部隊在開闊地廝殺,或滑下溪床,或把大樹枝、沙包堆起來當屏障。但這些屏障擋不住炮火和機槍彈,很容易就被打掉。舊壕溝符合新戰鬥隊形的要求時,即占領那些壕溝,但封凍的地面使液體無法被地面吸收掉,於是血、糞、尿積在從未結凍的爛泥裏,使這場冬季戰爭比夏季、秋季戰役更為汙穢難受。[18]有位觀察家沿著其中一條惡臭的壕溝邊緣走,看到一駭人景象,停腳記下:“我撞見一只渡鴉停在已不成人形的某人臉上。它已啄走他的雙眼,扯掉他的嘴唇和他臉上的部分肉。它拍拍翅膀慢慢飛走,留下一沉悶的嘎嘎聲。”[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