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南朝軍人勢力與皇權

南朝社會商品貨幣經濟比較發達,但未能轉化成更發達的生產力,也難給政權提供充足的戰爭資源,已見上一章的分析。另外,在社會政治方面南朝最終被北朝吞並的原因,是皇權與軍人勢力之間多有抵牾和內鬥,占用了本應用於對北戰爭的資源;且南方的軍人勢力未能創造一種足以保障自身持續存在、發展的氛圍和文化,不同軍人集團之間互相傾軋、取代,一直紛紜不休直至滅亡。本章即著重探討南朝皇權與軍人勢力的關系問題。

本章的論述重點並非南朝政治史,而是從南北戰爭的角度來討論南朝政治的一些特點。南朝歷代政權的開創者,或自中下級軍人起家,如劉裕、陳霸先;或由駐防北方邊境的軍事長官倒戈而奪權,如蕭道成、蕭衍,可以說都是從戰爭和軍人集團中產生。在南北割據對峙中南方勢力弱於北方,所以南北戰爭的形勢對於東晉、南朝政權的影響更為明顯。從東晉到南朝的歷次改朝換代,以及其承平時期的南方政治格局,都受到南北戰爭的直接影響。和之前東晉的“門閥政治”相比,南朝政治的皇權獨尊色彩更重;和同時期的北朝相比,南朝皇權卻不夠強大和穩定,皇權和軍事將領之間既相互依存,又相互鬥爭的局面幾乎貫穿了整個南朝政治的始終。所以,本章將對以下幾個問題進行討論:

(一)軍人勢力的形成與改朝換代;

(二)皇權與軍人勢力的關系,包括控制、打擊和籠絡;

(三)軍事將領對皇權的態度,特別是其在皇位過渡中的作用;

(四)皇權—軍人勢力的發展方向與南朝政治走勢。

以往研究者在討論南朝政治時,多把劉裕、陳霸先等人稱為“次等士族”“低等士族”“豪族”等等,[1]本書不采用這種觀察角度。因為所謂“次等士族”“豪族”並無嚴格標準,像宋武帝劉裕出身耕田賣履的貧寒之家,識字數量有限,還曾因交不起社錢被拘捕,恐怕談不上是“士族”;陳霸先是江浙人,靠在嶺南做中級軍官(州參軍)起家,也與基於鄉土勢力的“豪族”無關。所以本書不再采用這種觀察手段,而是側重從職業身份上觀察,像劉裕、蕭道成、陳霸先這種上戰場參戰,靠積累戰功出人頭地、躋身社會上層者,都歸入“軍人勢力”。蕭衍不完全符合這種特征,因為其在戰爭素質方面乏善可陳,本書側重討論其軍事力量的積累過程,即投靠在其麾下的職業軍人的構成。[2]

第一節 陳朝的“軍人共同體”特征

從東晉到南朝的歷次改朝換代,大都與對北戰爭中形成的特定軍人集團有關。如劉裕建宋依賴北府兵,蕭道成建齊依賴其駐防淮陰時經營的武裝,蕭衍建梁則依靠雍州武裝,這些都已為治史者所熟知。只有陳霸先在入主建康之前沒有與北方作戰的經歷,但當他除掉王僧辯控制長江下遊地區時,曾兩度挫敗了北齊軍隊的渡江攻勢,才得以建立陳朝。所以對於陳霸先來說,對北方戰爭不是他組建武裝的起點,而是其建立王朝的最後一道考驗。且與以往宋、齊、梁相比,陳所受的北方軍事壓力更大,而軍人勢力與陳皇室合作,共同對抗北方以維持自身生存的特征更為明顯。從這個角度講,陳朝的“軍人共同體”特征尤為明顯。

和以往劉裕、蕭道成、蕭衍崛起所依賴的軍事力量相比,陳霸先軍事集團的最鮮明特色,就是構成上的“開放性”。

首先,陳霸先重視團結那些割據的地方實力派,以便壯大自身武裝。這和當時的軍政形勢密切相關:在侯景之亂中,梁朝統治解體,各地官員和地方實力派紛紛武裝自保,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眾多割據者。陳霸先從嶺南帶出的軍隊也是這些割據武裝中的一支。江陵梁元帝朝廷的陷落使這種情況更加嚴重。為了盡量擴大自己的勢力,與王僧辯殘部、王琳、北齊等敵人作戰,陳霸先必須盡可能多地爭取支持者和同盟者。所以在他和陳蒨(文帝)兩代,主要將領大都是相繼招納而來。比如陳霸先在嶺南崛起及北上時,招納的將帥主要有胡穎、徐度、杜棱、杜僧明、周文育、薛安都、歐陽;陳霸先初平侯景,駐紮京口時,又招納了在沿江下遊頗有地方勢力的吳明徹、沈恪二人;在火並王僧辯之後,陳霸先又招納了原梁元帝及王僧辯舊部侯瑱、徐世譜、周鐵虎、程靈洗、韋載,以及割據地方的實力派魯悉達、荀朗。陳霸先死後,文帝陳蒨繼位,他繼續對王琳武裝作戰,進占長江中遊地區,並逐漸掃平了江南的各種割據勢力,基本統一長江以南。陳蒨原在陳霸先麾下為將時,就與同鄉章昭達“結君臣之分”[3]。擊敗王琳之後,文帝又爭取了大量王琳舊部歸降,如任忠、周炅和樊毅、樊猛兄弟。另外,陳蒨還逐一平定割據地方的實力派軍閥。被他征入朝廷,改授官爵的實力派人物有割據巴山的黃法抃、桂州的淳於量、臨川的周敷,這些人也在文帝朝及以後的征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不願放棄獨立的割據者也被陳文帝逐一鏟平,如熊曇朗(割據豫章)、周迪(割據臨川)、留異(割據東陽)、陳寶應(割據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