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太姥姥和東嶽廟

李:我姥爺的母親哪,我們叫太姥姥,也是滿族人,活到一百零幾。我太姥爺死得早,我都沒見過,是做什麽的就不知道了。太姥好像是30多歲就守寡,守著這仨兒子,一直就守。那個時候指什麽呢您說,有兒子就吃錢糧啊,滿族就是那樣,您生一個兒子就有您的一份口糧注37。

她住在東四七條,這我有印象,我太姥住的院子北房比較矮,南房高,說是南方為正,就得給南房立為正房,南房叫倒座,三間倒座。說這種房就得這麽蓋,要不然的話,就是奴欺主,我就不懂。那會兒我就納悶兒,怎麽我太姥不去住北屋呀,這南屋陰著呢,為什麽我三姥姥(即太姥的三兒媳——訪談者注)倒住北房呢?

定:是滿族人這樣,還是那會兒的人都這樣,還是就你們家這樣?

李: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姥姥的屋子形象也是一樣的,都是倒座。就是前趙家樓,我姥姥的屋子。有時候我姥姥去看我的太姥,那是我姥姥的婆婆呀,就拉著我:“清蓮,走,咱們瞧你太姥去。”那時候都講究坐洋車,沒有三輪車,“哎喲跟您走到東四七條?”“好,坐洋車。”就帶著我坐洋車去。我太姥反正挺信佛的,家裏有佛堂,就是單有一間屋子,有佛爺龕,裏邊有個那叫什麽,我姥爺說,那叫子孫匣子注38。

定:什麽樣的您還有印象嗎?

李:就一個盒,硬木的,這麽長,這麽寬,這麽高,帶著拉著個窗子似的,能夠一抽,完了能推進去。老在這個上頭擱著。永遠不打開,不讓看。

定:在哪面墻上擱著知道嗎?

李:西墻上,有一個板,就在那上。我就是好問,不好問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到時候初一、十五啊磕頭哇。平常那屋子也不去。

我太姥管我叫小丫,她管姑娘大了叫姑娘,小的時候都叫丫兒:“把小丫給我帶來。”我姥姥就把我帶去,住到那兒。“他們(指兒子)給我置了座房子,你去吧,去了跟我那房子裏待著,寬敞著呢。”我都不知道是個什麽,到了那兒以後一看是個棺材。從我一懂事上我太姥姥

滿族人置於西墻的祖宗匣子(定宜莊攝於2008年)

打開的祖宗匣子,內藏有祖先影像和家譜(定宜莊攝於2008年)

家去,就看見她那棺材,特大。我回想,從我記事起,看那棺材就沒有像她的那麽大個兒的,那麽寬的。我就聽我太姥說:“寬敞不寬敞呀,小丫兒?”我說:“真寬敞。”“咱們娘倆上裏頭睡覺去。”“不敢。”“怕什麽的呀,我還進去呢。”裏頭是木頭的台階兒,一磴一磴的,記得有那麽三四磴,特寬特大,登那台階,完了裏頭也擱著台階,太姥拄著拐棍,順著一邁腿兒,就進去了,進去裏頭鋪的席,擱著一個不倒翁。材不能空著,空材不好,裏頭得擱個東西,不倒翁就是那壽星老兒啊,擱到裏頭。告訴我:“下來下來,能睡倆人。”(太姥姥)就說:“我在陽間……”我說:“什麽叫陽間?”“就是咱們這兒就是陽間呀,我要住大房。”——我太姥住的那房子,前頭玻璃什麽的都不能擋著,外頭您說擱點什麽東西都不成——“我怕窩窩囊囊的,我得要豁亮。”順著沿子這麽一個大炕,在那裏頭躺著。我說:“您幹嗎要這麽寬?”她說:“我在陽間就得住寬大的房子,有東西沒東西不要緊,得豁亮,我要到了陰間哪,我也得住大房子,小房子我不住。”

定:這棺材是誰給她備的?

李:我姥爺他們呀。她老鬧哄,就是給我弄間大房子啊,給我弄好了大房子啊。我姥爺就說:“您幹嗎那麽著急呀。”“嘿,我著急?我都什麽歲數了?不用閻王爺叫我就自個兒去啦。”我媽說,好家夥,從70多歲就給那大房子預備下了。年年兒還得給擡出來,擱到當院兒,得放風,再給上一遍漆。

我太姥過日子特別節儉哪,我可知道。吃個棗兒:“丫兒,那棗核你給我擱爐台上啊,你別給我滿地上扔,又黏腳,擱到這兒我還有用呢。”擱爐台上烤著,棗核油性大呀,告訴我:“丫兒,我告訴你,這棗核呀,比洋火好使。”那時候不叫火柴,叫洋火,點著了忽一下就一陣油,你看這劈柴就著。剝那花生啊,花生皮子也不讓扔,她生火的時候都當劈柴。她年輕的時候您想想她哪兒有收入啊?哪兒有一小塊紙也撿起來,屋子還特別幹凈,那桌兒呀,條案哪,八仙桌兒呀都鋥亮。

我還記得呢,太姥家不是床,是炕,冬天的時候炕底下燒一個掛著軲轆的小爐子,一個鐵筐,擱著煤球,籠著了,順著炕洞把這個車推到炕洞裏頭去,炕就是熱的。熱氣別讓它出來呀,外頭就有一個木頭的門,裏邊包著一層鐵。太姥就告訴我:“丫兒,把那個門兒堵上。”我太姥那時候抽煙呢,那煙袋都長,得讓人點,自己點哪兒夠得著啊,沒有人的時候就得上火爐子那兒點去。太姥就掂著一個大長煙袋:“丫兒,給我裝一袋。”我就給往裏捏一點,還拿大拇哥往裏頭揉,要不我怎麽會裝煙呢。我說太姥,這煙真好聞,這是什麽煙呢?“蘭花——蘭花煙,得上前門大街蘭花鋪買去。”就是給老太太抽的,不太沖,但是抽出來有一股香味。我太姥和我姥姥都抽那煙。我姥爺抽關東煙,哎喲不行,嗆死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