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外城也稱南城,是相對於內城而言的。清軍入關,將京城漢人悉數驅趕到外城,外城從此成為漢人亦即相對於旗人的“民人”聚居之所。內城在北,外城居南,彼此被一重城墻阻隔。有清一代,八旗官兵固然不得隨意遷往外城,外城民人想要在內城長久安居也同樣困難,這種格局一直延續到清亡,甚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仍沒有徹底打破。我訪問的諸多人士中,漢人後來居住於內城者有之,但旗人無論宗室平民,卻少見居住於外城者,20世紀50年代之後當然除外。

京城舊時有“內九外七皇城四”之說。皇城四系指皇城四門,內九系指內城九門,其中前三門即宣武門、正陽門與崇文門,是內城九門中南面的三個門,是內外城之間往來的通道。至於外七,就是指南城的七門了,這七個門是:

  南面:左安門、永定門、右安門

  東面:廣渠門、東便門

  西面:廣安門、西便門

如果說在內城那由九門及城墻圈起來的,是旗人的一個天地,那麽外城這七個門及其城墻圍起的這個城,卻像是個可以對四面八方開放的地方,唯獨對於旗人,它才是個禁區。

外城是五方輻輳之所,集中了從全國四面八方遷移而來的商人、小手工業者和從事五行八作的百姓;外城還是各地官僚、士子會聚的中心,是自辛亥革命以來各種暗流湧動的革命思潮的策源地。外城還有林立的戲台、酒樓、飯店和妓院,是京城最熱鬧的娛樂場所……如果不去深究,那麽內城的文化確實顯得封閉而單一,不似外城開放而豐富;內城作為大兵營所特有的清冷肅殺氣氛,確實不似集聚了大小商號與手工作坊的外城繁華紅火;內城的死氣沉沉與外城的生氣勃勃判然有別。外城人口的流動性,與駐守內城的八旗人丁的相對穩定,也構成了鮮明對比,內城的“舊”映襯著外城的“新”,難怪有學者認為,從功能上看,從社會空間聯系上看,外城似乎比內城更像一個城市。注2以致很多北京史的研究者,都被外城的五光十色所吸引,甚至將它當作北京的精華、代表和中心,前些年宣傳甚熾的“宣南文化”便是一例。受其影響,凡寫老北京的作品,便總是津津樂道於前門外的繁華、宣武門外的會館,還有天橋的把式。之所以有這樣的理解,雖然不符合歷史事實,卻也是事出有因。

外城自明以來,即有東西之分,以前門為界,東指崇文門外,西指宣武門外。清人震鈞作《天咫偶聞》,便立“外城東”“外城西”兩卷,稱:“外城士夫多居城西,商賈皆居城東”注3。二者間有著明顯差別,不可一概而論。

北京城從明清以來幾百年,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並不存在哪裏才是精華、才是代表的問題。入清以來,內城的宮廷文化與旗人文化,與外城的漢、回等族群的文化相輔相成、相映成趣,共同構成了這個城市的多元化特征。辛亥革命以後,南城流動的人口在不斷地影響、沖擊著內城人口的穩定,二者間的界限也在日益模糊,直到近年,宣武區與西城區以及崇文區與東城區的合並,導致了北京城幾百年形成的內外城格局的最後消失。這個過程,也是本書關注的內容之一。

與在內城所做的訪談一樣,我所做的口述的主旨,仍然是同一個,即這裏生活著的是什麽樣的人,他們處於哪種空間環境之下、哪種社會群體之中,有著什麽樣的生活狀態,以及他們怎麽記憶這個城市和他們祖先的歷史,又怎樣看待自己的生活。

清代北京內城的主要居民是皇室王公、八旗官兵及其家屬,身份相對單一。而南城迥異,雖然人口未必多於內城,但南城的人員成分十分復雜,有富商巨賈,也有販夫走卒;有北方流民,也有南方士子。這使我無法將我在外城所做的訪談,像在內城那樣按照社會群體予以分類,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本來就很難被分別歸入某個圈子。何況百年以來,他們還很少有人有能力和時間來編織自己的社會網絡,很多人甚至還未能尋找到自己歸屬的社會群體。這是外城流動人口多、遷徙頻繁的結果,也是它仍然處於邊緣而非中心位置的體現。

所以,本書的這些訪談,就都是以個人而不是以群體的順序排列的。

1954年的崇文門

1954年的宣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