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第2/2頁)

其次,在編撰本套叢書的過程中,讓我最感慨也最有收獲的,並不是在量上的增加和內容上的添補,而是去尋找多年前的被訪人,並對他們所做的回訪工作。由於歷經數年甚至十數年,仍然在世的老人已經不多,這樣的回訪便尤顯珍貴。通過回訪,補充和修訂了初次訪談時未曾顧及的細節,加深了我對原來訪談的內容和被訪者的理解,更凸顯了訪談的意義。更有意味的是,有些被訪者與我在這十數年間從未中斷聯系,有些已經成了朋友和“自己人”,而我們相互間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深入交流,最終能夠進入較深層次的主題,這一過程或如曲徑通幽,或如層層剝筍,正與史家所做考據的過程相似,其間的艱難與樂趣,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還有一些被訪者已經逝世,但當我看到他們最終結局的時候,再回想他們當年訪談時的情狀,其間所發生的各種各樣的故事,也頗令人感嘆唏噓。總之,通過此次回訪,我切實地感受到了深度訪談對於口述史的重要性。

再次,是對部分口述,從文獻上下了些鉤沉索隱的功夫。一方面附上相關的档案材料以資考訂佐證,一方面在注釋上做了大量的補充,力圖將口述背後的故事,盡可能多地呈現出來。總之,一個具有職業性好奇的史家,當他面對躲藏在自己訪談對象背後的,遠比口述者閃爍其詞的、語焉不詳的甚至漏洞百出的講述更為精彩、更為深沉的真相時,很難就此止步。即以唐德剛先生為胡適所做口述為例,胡適為唐先生講述的,僅僅是胡適那復雜豐富一生的冰山一角,如果不將隱沒在水中的那更大的部分盡可能多地呈現出來,人們並不能知道這座冰山是什麽樣的,而這正是負責任的史家應該努力去做的工作。如果再深入一步,那麽這座冰山所露出的部分為什麽是那個樣子,就更值得史家去探究和分析,而這,往往就是對某個具體個人所做訪談的最大意義所在。

辛亥革命迄今百余年,北京城的鼎革,用天翻地覆形容毫不誇張;1949年以來的變化,較之辛亥以後的民國時期更甚;而改革開放之後,或者就以《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出版迄今的短短6年來說,變化之巨大,竟然又超過了以往的百年,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目不暇給的程度。如果說民國時期的鼎革更多表現在社會的變遷上,1949年以後是對城墻、古建等物質文化的損毀,那麽近年來的這一變化,則是因外來人口的急劇增長而導致的“老北京人”的消失。說消失也許並不準確,準確的應該是,當北京人口已達數千萬的今天,區區百萬的老北京人,早已湮沒在從四面八方聚集於此的眾人之內。尤其是隨著京城大規模的改造拆遷,老北京人中的大多數已經搬離祖上世代生活的胡同街道,散落於城外諸多新建的小區之中,以北京的“人”為載體的京城文化,也隨著他們而消失湮沒於無形之中。甚至被老舍先生譽為世界上最優美動聽的“老北京話”,如今也難以聽到了。在北京城經歷的諸多變遷中,這場“人”的消失最根本最徹底,同時,也最令人觸目驚心。

所以,這套《北京口述歷史》叢書,是我對曾給予這座城市以生命和活力的老北京人的背影,所做的最後一瞥;是我對這個正在急速沉沒的城市,留下的最後一個紀念。 

作者謹識

201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