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明清文藝思潮(第4/8頁)

“公安派”的三袁兄弟的思想理論和文學實踐直接受李贄影響,他們的作品描述日常,直抒胸臆,反對做作,平易近人,對抗前後七子,而開一代新風。如他們自己所說:“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袁中郎全集·序小修詩》)他們的創作,如傳誦頗廣的《滿井遊記》:

燕地寒,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是冰波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初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雲所洗,娟然如拭,鮮艷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

這是一幅清新白描的北京早春天氣。沒有故作鏗鏘音調,沒有甚麽深厚象征,也沒有壯闊場景、雄偉氣勢,然而,娓娓道來卻動人意興。它們之所以直到五四新文學運動中仍有影響,原因就在它們畢竟開始有了近代人文氣息。從題材到表現,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日常生活、自然風景。如果用它來比較一下也寫得很好的柳宗元的山水小品(見第八章),這種近代的清新樸素、平易近人的特點便更清楚。

不僅三袁,應該說這在當時是一股強大思潮和共同的時代傾向,它甚至可以或追溯或波及到先後數十年或百年左右。例如,比三袁早數十年的唐寅、茅坤、唐順之、歸有光這樣一大批完全不同的著名作家,卻同樣體現了這種時代必然傾向。像唐順之提出,“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托於儒家…。極力裝作,醜態盡露”。這與“公安派”便顯然合拍。像歸有光的抒情散文,雖然內容和形式都是標準的正統派,然而,它們卻以對家庭日常細節的樸實無華的描寫而打動人們,在某種意義上,甚至也可以說是開“公安派”主張的先聲。例如著名的《項脊軒記》: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闊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姍姍可愛。
…後五年,余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修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透過這種細微而有選擇的客觀描景述事,抒情性卻極為濃厚。它實際標志著正統古文也已走近末梢,一個要求在內容上、形式上和語言上更接近日常生活的散文文學在出現,這與上述市民文學、小說戲曲和“公安派”的時代傾向是相一致的。這種散文,無論是描寫自然(如袁)或抒情記事(如歸),確已不同於唐宋八大家,不同於永州八記或前後《赤壁賦》。它的感慨、抒寫和景物明顯帶有更為近代的日常氣息,它們與世俗生活、與日常情感是更為接近了。正統文學在這時本已不能代表文藝新聲,之所以舉出這兩段正統散文,正是為了證明整個時代心聲的變異,這種變異也表現在傳統文學中了。它當然也以種種不同方式呈現在各個方面。例如比李贄約早五十年的唐伯虎便也是這種變異的典型人物。他與歸有光各方面都極不相同。一個是窮酸儒生,一個是風流才子,一個正經八板作正統古文,一個浪蕩江湖吟花詠月。王士貞對歸有光的文章相當折服,對唐伯虎的詩文卻譏之為“如乞兒唱蓮花落”。然而,唐寅以其風流解元的文藝全才,更明顯地體現那個浪漫時代的心意,那種要求自由地表達願望、抒發情感、描寫和肯定日常世俗生活的近代呼聲。其中也包括文體的革新、題材的解放。甚至後世編造出三笑姻緣之類的唐伯虎的故事和形象,也非偶然。並且,這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批人,不是一個短時期,而是遷延百余年的一種潮流和傾向。如果要講中國文藝思潮,這些就確乎夠得上是一種具有近代解放氣息的浪漫主義的時代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