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銅饕餮(第3/6頁)

同時,由於早期宗法制與原始社會畢竟不可分割,這種種兇狠殘暴的形象中,又仍然保持著某種真實的稚氣。從而使這種毫不掩飾的神秘獰厲,反而蕩漾出一種不可復現和不可企及的童年氣派的美麗。特別是今天看來,這一特色更為明白。你看那個獸(人)面大鉞,盡管在有意識地極力誇張猙獰可怖,但其中不僅仍然存留著某種稚氣甚至嫵媚的東西麽?好些饕餮紋飾也是如此[圖版7]。它們仍有某種原始的、天真的、拙樸的美。

所以,遠不是任何猙獰神秘都能成為美。恰好相反,後世那些張牙舞爪的各類人、神造型或動物形象,盡管如何誇耀威嚇恐懼,卻徒然只顯其空虛可笑而已。它們沒有青銅藝術這種歷史必然的命運力量和人類早期的童年氣質。

社會愈發展、文明愈進步,也才愈能欣賞和評價這種崇高獰厲的美。在宗法制時期,它們並非審美觀賞對象,而是誠惶誠恐頂禮供獻的宗教禮器;在封建時代,也有因為害怕這種獰厲形象而銷毀它們的史實。“舊時有謂鐘鼎為祟而毀器之事,蓋即緣於此等形象之可駭怪而致。”恰恰只有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宗教觀念已經淡薄,殘酷兇狠已成陳跡的文明社會裏,體現出遠古歷史前進的力量和命運的藝術,才能成為人們所理解、欣賞和喜愛,才成為真正的審美對象。

(二)線的藝術

與青銅時代一並發達成熟的,是漢字。漢字作為書法,終於在後世成為中國獨有的藝術部類和審美對象。追根溯源,也應回顧到它的這個定形確立時期。

甲骨文已是相當成熟的漢字了。它的形體結構和造字方式為後世漢字和書法的發展奠定了原則和基礎。漢字是以“象形”為本源的符號。“象形”有如繪畫,來自對對象概括性極大的模擬寫實。然而如同傳聞中的結繩記事一樣,從一開始,象形字就已包含有超越被模擬對象的符號意義,一個字表現的不只是一個或一種對象,而且也經常是一類事實或過程,也包括主觀的意味、要求和期望。這即是說,“象形”中即已蘊涵有“指事”“會意”的成份。正是這個方面使漢字的象形在本質上有別於繪畫,具有符號所特有的抽象意義、價值和功能。但又由於它既源出於“象形”,並且在其發展行程中沒有完全拋棄這一原則,從而就使這種符號作用所寄居的字形本身,以形體模擬的多樣可能性,取得相對獨立的性質和自己的發展道路,即是說,漢字形體獲得了獨立於符號意義(字義)的發展徑途。以後,它更以其凈化了的線條美——比彩陶紋飾的抽象幾何紋還要更為自由和更為多樣的線的曲直運動和空間構造,表現出和表達出種種形體姿態、情感意興和氣勢力量…,終於形成中國特有的線的藝術:書法。

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說:

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

以後許多書家也認為,作為書法的漢字確有模擬、造型這個方面:

或象龜文,或比龍麟,舒體放尾,長翅短身,頡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蚊之棼缊(蔡琶:《篆勢》)或櫛比針列,或抵繩平直,或蜿蜒繆戾,或長邪角趣。(《隸勢》)
緬想聖達立卦造書之意,乃復仰觀俯察六合之際焉。於天地山川得玄遠流峙之形,於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於雲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於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於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於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於骨角齒牙得擺抵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可謂通三才之品,匯備萬物之性狀者矣。(李陽冰:《論篆》)

這表明,從篆書開始,書家和書法必須注意對客觀世界各種對象,形體、姿態的模擬、吸取,即使這種模擬吸取具有極大的靈活性、概括性和抽象化的自由。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象形”作為“文”的本意,是漢字的始源。後世“文”的概念便擴而充之相當於“美”。漢字書法的美也確乎建立在從象形基礎上演化出來的線條章法和形體結構之上,即在它們的曲直適宜、縱橫合度、結體自如,布局完滿。甲骨文開始了這個美的歷程。“至其懸針垂韭之筆致,橫直轉析,安排緊湊,又如三等角之配合,空間疏密之調和,諸如此類,竟能給一段文字以全篇之美觀。此美莫非來自意境而為當時書家精意結構可知也。”(鄧以蟄《書法之欣賞》,轉引自宗白華:《中國書法中的美學思想》,《析學研究》1962年第1期)應該說,這種凈化了的線條美——書法藝術在當時遠遠不是自覺的。就是到鐘鼎金文的數百年過程中,由開始的圖畫形體發展到後來的線的著意舒展,由開始的單個圖騰符號發展到後來長篇的銘功記事,也一直要到東周春秋之際,才比較明顯地表現出對這種書法美的有意識地追錄。它與當時銘文內容的滋蔓和文章風格的追求是正相配合一致的。郭沫若說,“東周而後,書史之性質變而為文飾,如鐘镈之銘多韻語,以規整之款式鏤刻於器表,共字體亦多作波磔而有意求工。……凡此均於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文飾也,其效用與花紋同。中國以文字為藝術品之習尚當自此始”(《青銅時代·周代彝銘進化觀》)。這一如青銅饕餮這時也逐漸變成了好看的文飾一樣。在早期,青銅饕餮和這些漢字符號(經常鑄刻在不易為人所見的器物底部等處)都具嚴重的神聖含義,根本沒考慮到審美,但到春秋戰國,它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特性便凸出地獨立地發展開來了。與此並行,具有某種獨立性質的藝術作品和審美意識也要到這時才真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