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銅饕餮(第2/6頁)

這種“幻想”和“禎祥”,這種“真實地想象”即意識形態的獨立的專門生產,以寫實圖像的形態,表現在青銅器上。如果說,陶器紋飾的制定、規範和演變,大抵還是尚未脫離物質生產的氏族領導成員,體現的是氏族部落的全民性的觀念、想象,那麽,青銅器紋飾的制定規範者,則應該已是這批宗教性政治性的大人物。這些“能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的巫、尹、史,盡管青銅器的鑄造者是體力勞動者甚至奴隸,盡管某些青銅器紋飾也可溯源於原始圖騰和陶器圖案,但它們畢竟主要是體現了早期宗法制社會的統治者的威嚴、力量和意志。它們與陶器上神秘怪異的幾何紋樣,在性質上已有了區別。以饕餮為突出代表的青銅器紋飾,已不同於神異的幾何抽象紋飾,它們是遠為具體的動物形象,但又確乎已不是去“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傳說中的夏鑄九鼎,大概是打開青銅時代第一頁的標記。夏文化雖仍在探索中,但河南龍山和二裏頭大概即是。如果采用商文化來自北方說,則這一點則似更能確立。如上章結尾所述,從南(江南、山東)和北(東北),好幾處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的陶器紋飾都有向,銅器紋飾過渡的明顯特征。當然,關於它們是先於銅器還是與青銅同期或更後,仍有許多爭議。不過從總的趨向看,陶器紋飾的美學風格活潑愉快走向沉重神秘,確是走向青銅時代的無可置疑的實證。由在現實世界並沒有對應的這種動物;它們屬於“真實地想象”出來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是為其統治的利益、需要而想象編造出來的“禎祥”或標記。它們以超世間的神秘威嚇的動物形象,表示出這個初生階級對自身統治地位的肯定和幻想。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左轉·宣公3年》)

以饕餮為代表的青銅器紋飾具有肯定自身、保護社會,“協上下”、“承天休”的禎祥意義。那麽,饕餮究竟是什麽呢?這迄今尚無定論。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獸面紋,是什麽獸?則各種說法都有:牛、羊、虎、鹿、山魈……本書基本同意它是牛頭紋。但此牛非凡牛,而是當時巫術宗教儀典中的聖牛。現代民俗學對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調查表明,牛頭作為巫術宗教儀典的主要標志,被高高掛在樹梢,對該氏族部落具有極為重要的神聖意義和保護功能。它實際是原始祭祀禮儀的符號標記,這符號在幻想中含有巨大的原始力量,從而是神秘、恐怖、威嚇的象征,它可能就是上述巫、尹、史們的幻想傑作。所以,各式各樣的饕餮紋樣及以它為主體的整個青銅器其他紋飾和造型、特征都在突出這種指向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突出在這種神秘威嚇面前的畏怖、恐懼、殘酷和兇狠。你看那些著名的商鼎和周初鼎,你看那個獸(人?)面大鉞[圖版6],你看那滿身布滿了雷紋,你看那與饕餮糾纏在一起的夔龍夔鳳,你看那各種變異了的、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各種動物形象,例如那神秘的夜的使者——鴟梟,你看那可怖的人面鼎[圖版6、7]……它們遠不再是仰韶彩陶紋飾中的那些生動活潑愉快寫實的形象了,也不同於盡管神秘畢竟抽象的陶器的幾何紋樣了。它們完全是變形了的、風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動物形象。它們呈現給你的感受是一種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它們這所以具有威嚇神秘的力量,不在於這些怪異動物形象本身有如何的威力,而在於以這些怪異形象為象征符號,指向了某種似乎是超世間的權威神力的觀念;它們之所以美,不在於這些形象如何具有裝飾風味等等(如時下某些美術史所認為),而在於以這些怪異形象有雄健線條,深沉凸出的鑄造刻飾,恰到好處地體現了一種無限的、原始的,還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配上那沉著、堅實、穩定的器物造型,極為成功地反映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那進入文明時代所必經的血與火的野蠻年代。

人類從動物開始。為了擺脫動物狀態,人類最初使用了野蠻的、幾乎是動物般的手段,這就是歷史真相。歷史從來不是在溫情脈脈的人道牧歌聲中進展,相反,它經常要無情地踐踏著千萬具屍體而前行。戰爭就是這種最野蠻的手段之一。原始社會晚期以來,隨著氏族部落的吞並,戰爭越來越頻繁、規模越來越巨大。中國兵書成熟如此之早,正是長期戰爭經驗的概括反映。“自剝林木(剝林木而戰)而來,何日而無戰?大昊之難,七十戰而後濟;黃帝之難,五十二戰而後濟;少昊之難,四十八戰而後濟;昆吾之戰,五十戰而後濟;牧野之戰,血流漂杵。”大概從炎黃時代直到殷周,大規模的氏族部落之間的合並戰爭,以及承受之而來的大規模的、經常的屠殺、俘獲、掠奪、奴役、壓迫和剝削,便是社會的基本動向和歷史的常規課題。暴力是文明社會的產婆。炫耀暴力和武功是氏族、部落大合並的早期宗法制這一整個歷史時期的光輝和驕傲。所以繼原始的神話、英雄之後的,便是這種對自己氏族、祖先和當代的這種種野蠻吞並戰爭的歌頌和誇揚。殷周青銅器也大多為此而制作,它們作為祭祀的“禮器”,多半供獻給祖先或銘記自己武力征伐的勝利。與當時大批殺俘以行祭禮吻合同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殺掉甚或吃掉非氏族、部落的敵人是原始戰爭以來的史實,殺俘以祭本氏族的圖騰和祖先,更是當時的常禮。因之,吃人的饕餮倒恰好可作為這個時代的標準符號。《呂氏春秋·先識覽》說:“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神話失傳,意已難解。但“吃人”這一基本含義,卻是完全符合兇怪恐怖的饕餮形象的。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方面又是保護的神祇。它對異氏族、部落是威懼恐嚇的符號;對本氏族、部落則又具有保護的神力。這種雙重性的宗教觀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異獰厲的形象之中。在今天是如此之野蠻,在當時則有其歷史的合理性。也正因如此,古代諸氏族的野蠻的神話傳說,殘暴的戰爭故事和藝術品,包括荷馬的史詩、非洲的面具……盡管非常粗野,甚至獰厲可怖,卻仍然保持著巨大的美學魅力。中國的青銅饕餮也是這樣。在那看來獰厲可畏的威嚇神秘中,積澱著一股沉沒的歷史力量。它的神秘恐怖正是與這種無可阻擋的巨大歷史力量相結合,才成為美——崇高的。人在這裏確乎毫無地位和力量,有地位的是這種神秘化的動物變形,它威嚇、吞食、壓制、踐踏著人的身心。但當時社會必須通過這種種血與火的兇殘、野蠻、恐怖、威力來開辟自己的道路而向前跨進。用感傷態度便無法理解青銅時代的藝術。這個動輒殺戮千百俘虜、奴隸的歷史年代早成過去,但代表、體現這個時代精神的青銅藝術之所以至今為我們所欣賞、贊嘆不絕,不正在於它們體現了這種超人的歷史力量才構成了青銅藝術的獰厲的美的本質。這如同給人以恐怖效果的希臘悲劇所渲染的命運感,由於體現著某種歷史必然性和力量而成為美的藝術一樣。超人的歷史力量與原始宗教神秘觀念的結合,也使青銅藝術散發著一種嚴重的命運氣氛,加重了它的神秘獰厲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