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北京江湖(第2/14頁)

他沒想到,也絕不會想到,這種明顯的性沖動型勇氣,竟惹出了那麽一場驚心動魄的大禍,差一點兒就要了自己的命。事情過去好久以後,他還在罵女人是禍水。二十幾年以後,六子已經是一名頗為闊綽的餐館老板了,每當他看到街角賣冰棍的那個名叫錢惠的半老太婆時,總要奇怪:當年,自己怎麽就會讓她給迷住了呢?

但是,六子是絕不會忘記這一天的,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

2

張春生把留聲機啪地關上,從桌旁站起身來,一碗炸醬面一動未動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窗外,什刹海沿岸那一團團的柳綠中,知了刺耳地鳴叫著。

“王八蛋們!”他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大串臟字眼,以發泄他對學校以及學校當局背後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績並不理想,本來也就沒什麽奢望,也沒指望著上北大、清華,能考上個專科學校也就燒高香了。所以他七個志願填報的都是一所學校,一所培養泥瓦匠的專科學校。結果呢,還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國棟竟被錄取了。

他當然不能和李國棟比。人家上幾輩子都是扛大個兒[9] 的,自己卻不明不白地攤上了個胡子出身的東北軍官的父親。東北光復那年,那雜種癱在床上了,才娶了他媽,春生卻是兩年以後出生的。一九五〇年春天癱子死了,媽才和伺候癱子的馬弁正式結了婚。六個月以後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順地是工人階級的後代,春生卻一直是胡子的逆種。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為一點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過後,媽帶著他去登門道歉。話都說得好聽著呢:

“我們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讓我臭揍了一頓。春生,還不快向你二哥認個錯!”

“那有什麽呀?都是孩子,今天惱明天好的。您可千萬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誰跟誰呀?春生,以後還來玩啊!”

話是甜的,心卻是黑的。人還沒走出院門,罵聲就從屋裏追了出來:“你就這麽不長眼,你能打得過人家?他爸爸就是胡子、土匪!”

漸漸地,學校的同學、街道上的夥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統,開始躲著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為自己的血管裏奔流著某種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講話,獨來獨往,卻發狠地學習,玩命地打架。人們開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從德勝門外來了四條漢子,說是仰慕已久,想要領教。

四條漢子像四條狼,從前後左右不斷地猛撲上來,兇狠地踢打著,輪番扇他的耳光。

他沒有還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視著對方的眼,被打倒、踢翻無數次,臉被扇腫了,可是眼睛仍死盯著對方,絲毫沒有退讓。

這雙眼睛把四條狼嚇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這小子廢了,咱們哥兒幾個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後,一條漢子迅速地拔出刀子,照準他的大腿狠狠地紮了一刀。

他還是站著不動,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對方。血從刀口汩汩地流出來,整條褲腿都是濕淋淋的。

漢子們張皇失措了。“兄弟,你要是真有種,現在就給我一刀,別等到以後給我來陰的。”持刀的漢子把刀扔在地上,絕望地說。他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了。

春生撿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手卻毫不遲疑地把刀捅進了漢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後,另一條狼正在人定湖公園與人對弈。他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條狼的面前,站住。狼一擡頭,又看見了那雙眼睛,嚇得一下子跪在地上,連聲告饒:“大哥,兄弟我做錯了,您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擡擡手,放兄弟過去……”

春生沒有放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了他臉上一刀。

第三條狼、第四條狼,都沒有被放過。

再以後,“土匪”的聲名傳遍了北城的許多街道和學校。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是這一地區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確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還是在今年春節的廠甸廟會上。

廠甸位於和平門外,是南城區的地界兒,也是北京解放以後全城唯一保留的春節廟會場所。所以,玩兒主們之間不管有多大的仇隙,在廠甸相遇,也絕不準動粗,這也成了規矩。

南北城的老大們雖然水火不相容,但在廟會上見了面,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甚至互相抱拳一揖,算是道個吉祥。至於以後再相見,大家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也全與此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