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磅礴

張家寨的黃昏刻板而單調,幾聲狗吠,裊裊炊煙,一身破碎棉絮的老人蹲坐在破敗房子前的白樺木墩子上,這幅畫面他已經看了很多年,喝一口自制的燒酒,抽一口極烈的青蛤蟆旱煙,眯起眼睛,望著即將落入長白山脈的夕陽,身旁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子正在陪兩頭土狗玩耍,老人望著身形單薄的孫子,呢喃道:“浮生,最讓東北虎忌憚的畜生,不是皮糙肉厚的黑瞎子,也不是600斤的野豬王,而是上了山的守山犬。”

孩子雖然瘦弱,卻一股子橫勁,跟兩條狗打架,在地上打滾撲騰,不遠處一個稍大的孩子坐在泥房子門檻上,身子骨異常結實,托著腮幫傻笑。那兩條狗有靈性,下嘴很輕巧,不會傷到孩子,老人咂吧咂吧著旱煙,哼起《霸王別姬》,憨傻孩子似乎喜歡聽老人哼京劇,跑到白樺木墩子旁坐下,聚精會神,一曲畢,孩子問道:“爺爺,你今天特別高興,是在山裏給浮生采到好參了?”

“有朋將要自遠方來。”老人喝了一口酒道,摸了摸這孩子的腦袋,眼神慈祥,“富貴,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以後爺爺要是哪天一閉眼躺進那座墳墓,就由你來照顧你娘和你弟弟,富貴,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結實孩子點頭道:“可以被所有人當作傻子,但不能對自家人犯傻作孽。”

“記住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老人喝了一口燒酒後,醉眼朦朧,一抹嘴,望著跟兩條狗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孫子,擡頭仰望暮色蒼穹,笑容蒼涼,“做聰明人有何難,賣弄技巧心思,順勢而為,都能做人上人,只可惜人來世上走一遭,誰不是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我們人啊,愚笨一點,嗔癡一些,也未嘗不可,能拿起不如放下,能殺人不如救人。這些道理不值錢,但等活到我這把歲數,再不懂就真是魔障了。”

孩子眨巴著眸子,似懂非懂。

一個古稀老人背著行囊風塵仆仆趕到張家寨,終於找到村子最上方的破敗房子,抽旱煙的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位臉色枯黃的遠方來客,這位行色匆匆遠道而來的老人解開大行囊,掏出一對包裹有麻繩的巨型牛角,遞給陳浮生爺爺,道:“加上這樣東西,李家從此不欠你什麽。”

“坐下來喝口水?”陳富貴爺爺微笑道。

幹枯如一杆枯竹的老人搖搖頭,恭敬道:“擔當不起,怕折壽。”

“這孩子叫富貴,你看怎麽樣?”陳浮生爺爺也不強求,拉過陳富貴。

“是八極拳的好料子,你只要肯教,再給他30年時間,我也不是他對手。”老人隨手捏了捏陳富貴的骨骼,感慨道:“可惜現在已經不是武夫當國的時代,以後更不會是。”

“不管有用沒用,能打過李銀橋都是本事。”陳浮生爺爺豪放笑道,“咱陳家這兩代注定雄才輩出,我降伏不住陳龍象,總得躺進棺材之前替陳家列祖列宗做點什麽,否則下去以後我沒臉面見他們。”

“他是?”老人望向正與分別取名青牛白雀的兩頭守山犬玩耍的陳浮生,再看地面,臉色微變。

因為沒錢買太多紙筆,泥房子前有一片空地鋪滿爺孫三人從額古納河一點一點淘來的細沙,一根棍子就能書法,老人起初沒在意,走過去仔細一瞧,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老子河上公章句》段落,一字一句一勾一畫,異常嚴謹,“勇於敢所為,則殺其身。勇於不敢所為,則活其身。”字字筋骨雄勁,雖然筆法而言稍顯青澀,但勝在意境壯闊,羚羊掛角。

老人望著不理睬他們三人只顧著與兩條土狗打鬧的孩子,走過去,不等老人靠近陳浮生,兩條守山犬立刻虎視眈眈如臨大敵,老人不為所動繼續前行,綽號白雀的守山犬撲向老人,結果被白發蒼蒼的老人一黏一勾一帶便甩出去老遠,陳浮生爺爺喝住要有所動作的青牛,老人停下腳步,望向臉色病態蒼白的孩子,那張不善言笑的蒼老臉龐依舊枯黃,沙啞道:“是你寫的?”

孩子吹了一聲口哨,白雀立即竄到他身旁右側,青牛雄踞左側,孩子死死盯住這個張家寨之外的老頭子,對於那個稚嫩歲月的他來說,跟老酒鬼親近的人,多半不討他喜歡。老人嘖嘖稱奇,回頭望向抽一口旱煙灌一口酒、許多大人物心目中的老神仙,道:“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浮生,陳浮生。”

早已經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的老人破天荒得意道:“這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一只養了三年不曾鳴叫的大白雞終於出聲,當真是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都說三歲看老,這孩子一出生我就中意,要不是打小身子骨弱,用藥三分毒,拖累了他,否則給他30年時間,哼哼,就是閻王爺拉我,我也死活不肯歸西,非活個100歲來看他的成就。陳龍象?兩個陳龍象都比不上一個陳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