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狼狽

陳二狗沒見過世面,以前到過最大的地方就是讀高中時的鄉鎮,兩三萬人口的規模,那個時候陳二狗僅僅是覺著張家寨真小,等到他到了哈爾濱,才知道那個鄉鎮的渺小。在火車站找著沒什麽好臉色給他看的老鄉,心疼著掏出錢買了去上海的車票,坐上車,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旅客逐漸從視野消失,陳二狗才恍然發現哈爾濱已經離他而去,他根本就來不及回味這座城市的氣息,上海,對陳二狗來說就是書上那幾段蒼白的描述,經濟,繁華,時尚,這些詞匯都無比抽象,像歷史書上那幅他看了無數遍怎麽看都沒看出花樣的《向日葵》。

“到了大城市,別隨地吐痰,要罰錢的。”老鄉隨便提醒了一句便沉沉睡去,懷裏死死抱著那只地攤上買來的廉價尼龍袋。

對面坐著一個很瘦小的男人,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彩色《三江晚報》,起先遮住他大半邊臉,一只眼睛鬼鬼祟祟打量周圍旅客,等到確定沒有異常才把那小半張很老態的臉龐縮到報紙後面,陳二狗看到那份報紙上大篇幅在講述一個兩元錢中500萬大獎的幸運兒的狗屎故事,也是倔強性格使然,苦了二十多年的陳二狗從沒想過靠中彩票改變生活,一來是他不信他有這個運氣,二來是心疼那兩塊錢,最後也許就是內心那點僅剩的可笑而迂腐的書生意氣,陳二狗學著老鄉緊緊摟住裝有全部家當的布囊,漫無目的地盯著那雙緊攥著報紙的手,他記得爺爺小時候總喜歡握著他的手說些現在都不明白的詞匯術語,晦澀玄奧,不知道如今陳二狗的信天地鬼神是不是就那麽熏陶出來的。

陳二狗望著窗外,右手下意識撫摸著一根系在左手腕的紅繩,這場外出讓他想起當年考上高中,只是那次的結果情理之中意料之內的讓他灰溜溜回到張家寨,不知道這次會不會重蹈覆轍,想到這裏,陳二狗虛空寫了一遍“重蹈覆轍”這四個字,還好,沒忘記,也不知道自己這麽點墨水能不能算小半個屁大的讀書人?

車廂內都是跟他老鄉差不多形色的打工者,因為不是高峰期,有個坐位不算難,天色昏暗起來,大城市附近的天空似乎特別高,高到讓人看不到星星,張家寨的夜晚仿佛觸手可及璀璨星空,陳二狗揉了揉略微疲倦的臉,朝玻璃窗戶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城市這麽大,人那麽多,要爬得比別人高,得多難?比高考時的英語聽力測試部分難多了吧?”

附近突然熱鬧起來,原來是一個人說自己拿到了可口可樂大獎拉環,三萬塊,但急需要錢,想換五千塊現金,然後他周圍幾個人就幫著起哄,一個個恨不得以身相許般眼巴巴望著那個拉環,陳二狗欣賞著這群人的精彩表演,嘖嘖稱奇,他不信這個,因為他覺得事出異常必有妖,他在張家寨忽悠別人的時候就著實下了番功夫去練習肢體尤其是臉部變化,可以說這些年就是一部張家寨村民與賤人陳二狗鬥智鬥勇的戰爭史,所以他出門前就告誡自己一旦額外的好事突如其來,必須謹慎再謹慎,這樣類似的叮囑母親也說過,她雖然一輩子沒走出過張家寨,但小小一個村子就讓她感受人心險惡和叵測的辛酸,當然怕這個小兒子出門在外吃虧。

“糊弄人的把戲,沒什麽看頭,十輛車上四輛都在玩這套。”被吵醒的老鄉不耐煩道,翻個身繼續睡覺,嘴裏念叨著什麽不中聽的臟話。

“假的?”陳二狗輕聲問道,欣賞著那幫人裏應外合交相呼應的姿態,就跟看電視一樣,這個時候陳二狗突然覺得不管這次出門能不能賺到錢,光是看一看這花花世界光怪陸離的場面就挺值得。

“這花樣也就能騙騙你這種第一次出來的書呆子,書讀多有啥子用,還不是得跟著我去打工。到了上海跟著我多看這點學著點,現在大學生都不值幾個錢,別說你一個高中文憑的。”小學都沒畢業的遠房親戚冷嘲熱諷道。其實這人當初出來打工光是路上就被人騙了兩次,只不過在外面廝混了幾年,在陳二狗面前還是想充回明白人的。

陳二狗雖然沒有富貴那對種待外人的詭異脾氣,沒達到這個哥為人處世的妖孽境界,但還不至於為了這種酸溜溜的狗眼看人低而惱怒,第一次出門在外陳二狗也確實需要依仗著這個村子裏在外面混得最風光的親戚,能忍不是壞事,繼續觀察那夥騙子的言行舉止,卻突然斜眼余光發現那個讀報紙讀了大半個鐘頭的矮小男人在注視自己,陳二狗不得不警惕這個長得頗賊眉鼠眼的家夥是不是對他有所企圖,表面不動聲色,等待著這人的下一步動作,以不變應萬變是他和張家寨眾多刁民長期鬥爭中積累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