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頁)

“你能對自己的陳述負責嗎?”

“能。我對上述的所有事實,負全部責任。”

談話很快結束,前後大約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看得出來,調查人員明顯大大松了一口氣。問話結束後,黃一平看都沒看那些記錄文字,就很爽快地在材料上簽了名。放下筆,他甚至有某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解脫感。

談話那天恰好是禮拜六,汪若虹帶小萌回了陽北娘家。黃一平回到家正值傍晚,他飯也沒吃,腳也沒洗,就和衣躺到床上很快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其間,他做了好多個夢,一會兒隨著馮市長出現在某個大型宴會上,燈紅酒綠,杯盞交錯,周圍全是媚態百出的笑臉與逢迎;一會兒獨自一人置身於某個空曠的草原或沙漠,放眼所及無邊無際,或狂風頻襲、飛沙走石,或靜寂異常、煞是可怕;一會兒又好像回到童年時光,依舊與當年玩伴遊戲於村中池塘,比賽紮猛子、狗刨式種種泳技……

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睡了個長覺,也似乎把過去所有欠下的覺都補了回來。總之,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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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後不到一個星期,對黃一平的處理決定就下來了。

調查組認定,一方面,黃一平利用職權把自己的姐夫安插到明達集團,對王大海的違法犯罪負有一定責任;另一方面,黃一平憑借市長秘書的職務影響,假借市長名義,幫助朋友鄭小光到下邊亂打招呼,幹擾了有關職能部門依法按章辦事,且有輕微收受賄賂行為,損害了領導機關和黨員幹部的形象,也違背了國家公職人員的行為規範。鑒於上述錯誤,給予黃一平黨內警告處分,調到市委黨校後勤處,仍然享受正科級待遇。

這樣的處理,還是讓黃一平吃了一驚。面對找他談話的市府副秘書長,他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這個處理也許只是暫時的,等馮市長到位了,一切都會得到糾正。”副秘書長安慰黃一平。

黃一平腦子裏一片混沌,處理決定上的那些字一個也看不清楚。此時,有一點他很明確,市委黨校是事業單位,而市府秘書是公務員性質,兩者政治、經濟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即便日後還能從市委黨校再回到市府,可那個黨內警告的處分,卻是一筆汙點,會一直放入档案伴隨終生,對將來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響。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這個風頭吧。你這兒了結了,別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副秘書長還在尋找更合適的話勸慰他。

黃一平知道,這個處理決定是省委調查組定下的基調,經過了陽城市紀委、機關黨工委等多個部門,肯定也征求了馮市長的意見,甚至得到市委洪書記、丁市長的首肯。憑他的正科級別,自然無需如此麻煩,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則會把該走的過場都走到。於是,他什麽也沒說,就在處理決定上簽了名,算是認可這個結果。

事後,黃一平從多個渠道獲知,對於自己的問題,馮市長表現出了驚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黃一平向省委調查組承認錯誤之後,馮開嶺第一時間就給省委調查組寫了一份書面檢查,接著又分別在市委常委會、市府黨組會上做了檢討,著重反省自己作為一名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在自我嚴格要求的同時,卻沒有管好身邊的人,自身清廉卻沒能使身邊人一起清廉,據說,其痛心疾首到幾近落淚的程度。

談過話,黃一平自然就無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隨侍馮市長左右。

在等待辦理調動手續的那些天裏,黃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發生了一場八級地震,面前是一仞齊嶄嶄的斷崖與溝壑,把過去和現在齊嶄嶄斷開,而未來則完全深不見底、一片茫然。

黃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獨與寂寞,一時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往常跟隨馮市長的日子,黃一平早晨七點準時起床,洗臉、刷牙、吃早飯、上廁所,每樣事情的前後順序、費時多少全部一絲不亂。八點鐘,司機老關準時在樓下摁響三聲喇叭,黃一平聞聲會在三分鐘內下樓、上車,八點二十左右到馮市長家樓下。一般情況下,司機老關在樓下等,黃一平上樓,幫馮市長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時甚至幫助做點洗洗涮涮的家務。機關九點上班,他和馮市長通常提前十分鐘進辦公室,在馮市長瀏覽當天報紙的間隙,他梳理當天需要處理的事務、會議材料、待簽公文等等,然後等待馮市長吩咐,或者隨同外出視察、開會,進入當天的工作時段。馮市長中午有午睡的習慣,一般是在辦公室裏面的那張小床,或在開會的賓館、酒店,偶爾也會回家。但是,不論春夏秋冬,黃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馮市長午睡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馮市長上午簽發、圈閱過的文件需要送回辦公室、機要室,馮市長的批示需要反饋給相關部、委、辦、局負責人,經過修改的講話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麽事也沒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間外邊,幫助馮市長接聽手機,防止領導被無端打擾,也防止錯過重要電話貽誤大事。等到馮市長午睡起來,黃一平又隨之進入每天的另一個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實才是馮市長最為繁忙的時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每天都有那麽多的接待、應酬,常常從一家酒店轉到另一家酒店,一個宴席換到另一個宴席,賠不完的笑臉,說不完的笑話,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黃一平呢,照例拎著兩只沉重的公文包,拖著比公文包更為沉重的腳步,小步快跑著跟在馮市長後邊,雖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卻要空著肚子一杯接一杯幫馮市長代酒。也就在這幾年,黃一平的酒量被鍛煉出來了,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他,現在可以對著酒瓶幹“吹”進去一斤白酒。離開了酒席桌,卻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馮市長最興奮、黃一平最辛苦的時段。伴隨著馮市長酒後泉水般噴湧的文思,是黃一平永遠寫不到盡頭的材料與文章。有時,於馮市長不過是一言半語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縱即逝的靈感一現,可到了秘書黃一平這裏,則常常化作漫漫徹夜裏的苦思冥想。因此,難得有一天趕在半夜十二點之前進到家門,黃一平甚至養成了前半夜睡不著覺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