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1頁)

也許是革命戰爭年代養成的習慣,毛處長一生特別喜歡草鞋。即使在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身邊早已不見炮火硝煙,可他依然慣於登一雙草鞋,雄赳赳走在城市的繁華街道上。尤其是從初春到仲秋那幾個月,更是草鞋不離腳。然而,毛處長所需的草鞋,並非當年的那種普通稻草鞋,而是一種名為大米草的水草,加上純棉布條精心編織而成。大米草生長於陽城江灘,四角棱形,中間空心,秋天收割上來暖陽曬幹,用小木錘輕輕敲擊至松軟狀,與棉布條混合起來很有勁道且不易折斷,編織成鞋穿在腳上富有彈性又非常舒適。過去,這種大米草野生瘋長,滿江灘到處都是,江邊農民經常放牛羊進去隨意啃食,如今卻因稀缺反而成了寶貝。要不是鄺明達專門請人在江邊種下一些,滿江灘斷難找到幾根。那些鹹鴨蛋,也不是平常街市上買到的那種,而是以食鹽、黃酒、八角、姜料等十多種作料精心腌制而成,蛋黃略微發黑、味道有些許腐臭,類似平常人家鹽鹵不足、腌得過頭了的那種臭蛋。這種鹹蛋,黃一平小時候也很喜歡,外觀雖然不雅,味道卻特別鮮美。糟乳腐本是陽城一大特色,毛處長喜愛的,自然也不是工廠批量生產、商店成箱售賣的那一類,而是完全以地道手工制作,原料和工藝更為純正。難得鄺明達神通廣大,也只有他能搞到如此稀罕之物。

按照電話約定,黃一平特意選擇周六下午兩點準時到達毛府。毛處長幾個子女都在國外或上海、北京工作,平時就老兩口與保姆生活,家裏比較清靜。

看到黃一平拎進來的幾樣東西,年近八十的毛處長竟然高興得像小孩一樣。老人來不及招呼客人,把草鞋一雙雙在腳上試過,穿著在客廳走兩個來回,確認每一雙都很合腳、舒適。之後,又讓保姆拿來碗筷,把鹹鴨蛋與糟乳腐分別打開嘗了,嘴裏嘖嘖有聲,連連稱好,又逼著老伴、保姆跟著嘗過,這才坐下與黃一平寒暄。

“敬老節快到了,馮市長讓我專程代表他來看望您老。這幾樣東西,都是新近做好,趁新鮮給您送來,免得放時間長走樣變味。”黃一平語氣謙恭,態度殷勤。

“哎呀,難得小馮有這份孝心,年年記得我這無用老漢,專門讓你跑這一趟。”毛處長說。

“您老怎麽能這樣說呢?馮市長經常和我們提起,當年您老對他幫助教育,無微不至。他說,要不是您百般關心,哪裏會有他的今天喲!”黃一平語氣異常真誠。

“可惜像他這樣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毛老感嘆道。

“也就小洪和小馮還記得我們。”毛老夫人也附和道。

“小洪就是你們市委洪書記。”毛處長解釋。

“哦,是嗎?”黃一平表現得很驚奇的樣子。

接下來,像任何一位同齡的革命老人一樣,毛處長開始回憶革命歷史,痛陳情、義、禮於他一生中的重要分量。其中自然提及當年對洪書記的種種提攜,以及幫助馮開嶺的諸般情狀。黃一平雖不是第一次聽到,卻只好作出首次聆聽狀,不時面露驚訝、崇敬的神色。拉拉扯扯說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毛處長好不容易從往事回憶中刹車,問:“最近小馮還好嗎?地市一級政府馬上要換屆了,他應該沒有問題吧?”

正是想什麽來什麽,毛處長所提,就是黃一平最希望聽到的一句。表面上,他卻又不能表現得過度興奮,只能漫不經心且有點吞吞吐吐地說:“承蒙您老關心,還好吧。其實有些事情馮市長不讓我告訴您,說是怕您操心生氣,影響您休息哩。”

“哦?這什麽話?有什麽事不能告訴我?小黃,沒事,快說說什麽事。”毛老果然來了興致。

黃一平馬上便一五一十把陽城當前的情況說了,其中著重之處是那個張大龍如何仗著洪書記的勢,在背後同馮開嶺爭鋒搗蛋。

“這還了得!”毛處長聽完黃一平敘述,真就有些生氣了,一雙手竟然輕輕抖動起來。

毛老夫人和保姆一看,馬上過來勸慰老人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說。黃一平也表現得非常自責,連連說:“都怪我多嘴,都怪我多嘴。”

過了一會兒,毛處長恢復了平靜,眼睛瞄向茶幾上的電話機,問黃一平:“小洪現在在哪裏?”

黃一平一看時間,正好是下午四點。他揣摩,平常每逢周六的這個時候,洪書記一般會到辦公室來,由身邊的幾個親信陪著打幾盤乒乓球放松。

“洪書記這時候也許在辦公室吧。”黃一平說。

毛處長朝電話機一努嘴,示意黃一平幫他撥號。

黃一平電話撥過去,響了五六聲,果然就傳來洪書記熟悉的聲音。他不敢開口,趕緊把話筒遞給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