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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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省城N大的時候,才中午一點半,離電話裏與方教授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這是黃一平從N大畢業後,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訪自己當年的老師、如今的哲學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為了馮市長那篇準備在《理論前沿》上發表的重要文章。

馮市長的這篇稿子,由於定位在頭條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龔書記的注意,因此就顯得尤為慎重。擡出方教授這尊大神,既能利用其如椽巨筆為文章增色,又能借助他與龔書記的特殊關系,可謂一箭雙雕之舉。由黃一平出面做這件事,更加是機緣巧合、渾然天成,希望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看看時間還早,鄺明達找個陰涼處把車停下,他在車上休息,黃一平則到校園裏轉轉。一晃畢業十五六年了,這麽多年也沒再回母校,多少次在夢裏見到菁菁校園,卻總是那樣虛幻與遙遠,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溫、感受一番。

初秋的艷陽柔柔地灑滿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正是午飯後的休息時間,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園裏一派悠閑與寧靜。新學期開學不久,到處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澀的新生,遇到黃一平大多會主動點頭微笑,或是招呼一聲“老師好!”而那些成雙成對十指相扣者,則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許還有領證甚至結了婚的碩士、博士生。頭頂是參天古樹,腳下是茵茵草坪,在這裏苦讀四載,即使離開十幾年了,也還有恍若昨天的感覺。想當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靈般徜徉在校園小徑,賦詩明志,揚言要做放浪形骸的當代太白,以利劍一般的文字解剖時事、蕩剔汙濁,可是如今腳踩當年的石徑,豪言壯語言猶在耳,卻分明感覺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復當年。因此,黃一平不時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學弟學妹們成群結隊從身邊走過,心底裏充滿羨慕甚至忌妒。

那幢歷史系的學生宿舍樓還在,也還是那樣破舊,朝陽的窗口上,掛滿了萬國旗般林林總總的背心、褲衩、被單之類。黃一平站在樓下,仰首向上數:一,二,三,四,數到五層從東向西第三個窗口,就是他住過的五零三房間了。窗戶對面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就是藝術系的宿舍樓。每當從課堂回到宿舍,對面樓上不是歌聲悠悠,就是琴音繞梁,而這邊樓上卻永遠充滿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氣。當時同宿舍一共六個人,雖然不同班,學的卻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裏睡不著覺閑聊,或是課余回來雜議,大家談的最多的不是課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現實中日益迫切的未來走向。讀過那麽多歷史書籍,早就從歷史中諳熟了何為尊貴、何為卑下,社會職業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礎上被他們切割成更加細小的碎塊,僅一個仕途門類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時候,覺得最沒有出息的便是做學問,尤其是老師、研究員、文史館員一類吃粉筆灰、鉆故紙堆的角色。後來畢業時,六個同學中三人通過各種途徑奔了仕途、商界,還有一人寧可北漂京城,到一家報社做了編外記者,也不肯到學校吃粉筆灰。唯有一個外號粽子的同學,通過門路分到省城的農業大學,還有就是黃一平因為毫無門路與關系,家裏境況又那樣窘迫,不得不老老實實到學校做了老師。可如今,幾個舍友北漂的依然漂著,在商界的無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長級別,大抵在小吏一類的档次,也只有他黃某人後發制人,雖說也在僚的層面上苦撐十年有余,可眼看著就將躍居官的一級階梯,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還是老樣子,外表灰蒙蒙舊得不成樣子,裏面的設施也是幾十年不變,可在這樣的教室裏獲得的學問,遠比時下那些外表氣派、裝修豪華的所謂現代化大學要厚實得多。前邊那幢階梯教室,是學校組織上大課的地方,經常有國內外頂尖名流前來舉辦講座。曾幾何時,為了搶得一席之地,黃一平們采取輪流值班制,預先派一人飯也不吃,用書包、筆記本之類的物件,先為同學、舍友占下幾個座位,經常因此和後來者產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經作古,他們講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學術也罷,皆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圖書館已經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開的書,外觀比以前那座四方塊的舊館莊重典雅了許多。前些時在網上查到,說是這個國內大學館藏規模位居前三的圖書館,所有圖書資料正在實現上網,此工程一旦完成,圖書信息容量排名據稱將進入世界同類大學的前列。黃一平在校的前二年裏,還沒有和莊玲玲談戀愛,多數課余時光都消磨在圖書館裏。特別是節假日,別的學生大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或是結伴外出旅遊,他為了節約二十幾塊錢路費,就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打發時光。那時,捧一本書坐在館前的台階上,或徜徉在寂靜的校園,略覺傷感、無聊的同時,也有某種滿意與自得,甚至還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悲壯。他心想,自己畢竟借機比別的同學多讀了些書,多吸收了些知識,日後到了社會上肯定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優勢。那時,他信奉通過讀書能讀出一個錦繡前程。現在想想倒有些可笑與可悲,當年讀過的那些書,留下的滿肚子歷史知識,不知還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時幫馮市長寫那些匯報材料、會議講話之類的應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類的政治術語,平常與人交談除了假也鮮有多少黃、葷、灰之外的話題,只有上小學的女兒小萌偶爾問起一則成語,他倒還能馬上窮根溯源、釋疑解惑。只可惜,講多了她嫌啰嗦,太深了她又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