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6頁)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待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麽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麽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復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裏,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麽這麽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晃晃悠悠地飄蕩。“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麽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

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郁郁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並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裏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漲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麽辦老陶?”

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復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裏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裏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

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裏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裏。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麽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

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裏趕到這裏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擡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裏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系,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