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第6/38頁)

曾幾何時,當今中國有那麽一些人就貴族氣了。我注意到有位據說很有名的教授居然也撰文為貴族氣張目,說當代中國文壇需要一種貴族精神。他的大意是說,托爾斯泰倘若不具備貴族氣質,就出不了偉大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當然也不可能成就什麽托爾斯泰主義。這位博學的教授顯然忘記了就在誕生托爾斯泰的同一片土地上也誕生了高爾基。
高爾基似乎不是貴族,他的出身好像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平民,但這並不妨礙這位大文豪創作出彪炳千秋的《母親》。高爾基之所以成為高爾基,也並不在於他刻意地要培養自己的貴族意識,而在於他對勞苦大眾命運的關懷。相反,托爾斯泰之所以成為托爾斯泰,恰恰因為他具有濃厚的平民意識。什麽叫貴族精神?我想象不出貴族能有什麽“精神”,貴族給我的印象是臉色蒼白但脖子梗得很直,在平民面前通常仰著鼻子,翻著白眼。
外國且不管他,我想至少在當今中國,所謂貴族早已是個散發著腐臭味的詞了。但時下患有逐臭癖的人並不鮮見。所以那位教授雖然只是說文壇需要貴族精神,但這“精神”很容易傳染的。其實也不怪這位教授文章的傳染,有些人早就像貴族老少爺了。這就讓我又想起那張準備改為城市貴族讀物的報紙。我想象不出,明年我們看到的那張報紙將是怎樣一副面目?是不是成日裏登些個喝了法國酒怎麽打法國酒嗝?闊太太打哈欠捂嘴巴是用手背還是手掌?有情婦的男人怎樣哄住妻子?發情的巴兒狗女主人怎麽去呵護?如此這般似乎就是當下自詡為城市貴族的人們最引為風雅的生活情趣了。如果只要富裕了就是貴族,我巴不得中國人全成貴族。問題沒有這麽簡單。與貴相對應的是賤。有人想當貴族,他們必然尋思著怎麽去奴役卑賤的人。所以那些耽於聲色犬馬的城市貴族還是少些的好。我再說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記得晉代的士族們開始吃藥了,司馬氏的江山就快完了;八旗子弟只知道遛鳥了,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也就快黃了。
其實天下之大,一張報紙要弄什麽城市貴族也無妨,一篇文章鼓吹什麽貴族精神也大可由他去。只是整個社會千萬別忘記了人民大眾。不管是往日帝王的天下,還是如今人民的天下,如果忘記了人民大眾,天下就不成其為天下。據說抗日戰爭時有位政治家說過,中國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去塑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這話比“一將功成萬骨枯”來得歐化多了也藝術多了,但歷史早已證明,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自然中國也就沒出過這樣一位有名的華盛頓。
民本這個話題事實上已經很古老了,說多了幾乎讓人覺得虛偽。但它時常被人忘記。譬如官樣文章常見的套路是,在什麽什麽的正確領導下,在什麽什麽的大力支持下,在什麽什麽的什麽什麽下,某某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績。看上去方方面面都點到了,只有人民群眾被忽略不計。似乎只要誰加強了領導,用不著人民群眾流血流汗,這個社會就五谷豐登、財源滾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那麽人民群眾天天休公休假好了。我想這類官樣文章,開篇就是幾個“在……下”,行文呆板倒在其次,實質上是暴露了大小官員的一個心理隱衷:不厭其煩地多說幾個“在……下”,為的是怕得罪了頭上的諸位尊神。禮多人不怪嘛。可唯獨只有人民群眾不怕得罪。這是否也有些貴族氣呢?我想這不是在鉆牛角尖,也不是小題大做。因為官場代表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其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深遠的。如果僅僅只是個別肚子經常很飽的人滋長了貴族氣倒也無妨,怕只怕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這麽貴族氣了。

朱懷鏡被弄懵懂了,不知曾俚的離開,到底是因為同社長關系僵了,還是因為不贊同社長改變辦報方向。也許兩方面原因都有吧。這也符合曾俚的性格。這篇文章倒是很為曾俚樹了形象。不過這種形象也早有些過時了,陌生的人會覺得這人迂,熟識的人幹脆就譏笑了。朱懷鏡想這曾俚晚生了幾十年,或者早生了幾十年,反正不適應目前時世。

朱懷鏡把這張報紙抽出來,繼續往前面翻。飯快吃完了,才翻到那篇《卻說現代登仙術》。

……
如今的中國人真是幸福,他們身邊隔三差五地會冒出個活神仙來。活神仙們呼風喚雨、上天入地、意念運物、祛病避邪、起死回生……真是無所不能。當年大興安嶺大火災,幸得一位活神仙運功降雨,才不至於燒掉半個地球。日本大阪大地震早讓中國一位活神仙算準了時間,可日本人硬是不相信,活該倒黴。海灣戰爭勝負如何,中國一位活神仙早就胸有成竹,奉勸伊拉克不要打了,可薩達姆竟一意孤行。要是世界各國人民都像中國人這麽信奉我們的活神仙,豈止中國人幸福,全人類都會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