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系主任手上接過那本紅殼畢業證書後,楊登科離開了待了兩年之久的教室。外面陽光燦爛,草木青青。楊登科不免有幾分得意,恍惚覺得自己再也不是那受人鄙視的小工人了,而成了一名堂而皇之的國家幹部。

這麽得意著,楊登科回宿舍拿了早已清理好的幾件生活用品,繞過寬闊的操場,沿著綠陰如蓋的校園小道,向校門口從容走去。

這是貴都市電大。瞧瞧楊登科臉上的滄桑,就知道他是一名成人大學生,而不是滿臉稚氣的普通大學生。楊登科是兩年前邁進這所電大的大門的,通過虔心苦讀,克服種種成年人必須面臨的困難,終於學有所成,文憑在手了。

不過楊登科也知道現在得意還早了點。自己盡管拿到了大學文憑,實際上還是一名普通工人。不過有了這張文憑,就有了改變工人身份,成為國家幹部的最大可能。這是楊登科在心裏頭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夙願,他離職跑到電大來泡了兩年,主要目的就在這裏。

楊登科是貴都市農業局的一名司機,一直給領導開小車。他有一手過硬的駕駛技術,服務態度也挺不錯,局裏幹部職工有口皆碑。這是他在部隊那幾年訓練出來的,他在部隊就是首長的司機。首長肩負著保家衛國的大任,視醉臥沙場馬革裹屍為天職,卻不願在小車上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所以對自己的司機要求都非常嚴格,在部隊裏能幹上首長司機的差事,自然不是一般角色。更何況部隊是革命大熔爐,戰士們來自五湖四海,真可謂藏龍臥虎,能人多的是,不是誰想做首長司機就做得上的。

只是楊登科的理想卻不是一輩子做一名司機。倒不是司機這個職業低人一等,相反楊登科覺得做一名司機,尤其是單位的司機,實惠不說,也還算是有面子的,盡管面子不是很大。而且楊登科從小就受過這樣的教育,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人民服務。一個出身低微的農村人,能有機會在堂堂市農業局為人民服務,這本身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要知道中國十三億人口,起碼有十一億人想為人民服務還服不上呢。

楊登科不想一輩子做一名司機,這還得從他的芳名說起。

楊登科這個名字是他爺爺取的。楊家過去是很有些家學底子的,祖上就出過好幾位秀才。到了爺爺輩,雖然家道中落,但爺爺自小還是飽讀詩書,精通文史,在那偏遠的鄉下也算是經綸滿腹了。爺爺深受儒家思想濡染,認為人生在世,重要的是經天緯地,是立德立功立言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一心想考取功名,無奈生不逢時,科舉廢除,斷了登科入仕之前途,便把理想寄托在了後代身上。開始是楊登科的父親,只因世事紛紜,公學送不了,私塾請不起先生,終未如願。到了楊登科生下地,又正值三年困難時期,餓殍遍地,家裏人一個個犯了水腫病,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哪裏還顧得上經世治國?但爺爺還是不肯死心,給楊登科取了這個名字,希望他早日登科,成為國家棟梁,以遂夙願。

大概因為有這麽一段淵源,楊登科大半輩子了,總是位卑不敢忘登科。好在他也還算爭氣,高中畢業參了軍,在部隊給首長開了幾年車,復員沒有回農村,而是幸運地進機關吃上商品糧,成了正式的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國家的人,生老病死國家全包了的人,或者說吃得的是米籮裏的人。在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老鄉親們眼裏,楊登科從糠籮裏跳到了米籮裏,算是很有出息了,同時也給家鄉人爭下了面子。

楊登科卻覺得自己面子還不夠。想想也是的,自己一名普通工人,連國家幹部都不是,無論如何是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登科的。那麽怎麽才算登科呢?在楊登科心目中,至少要做上幹部,弄個官做做才算登科。也不要大官,自己這麽個起點,這一輩子做大官是沒什麽指望了。就一個科級幹部就夠了。登科登科,登上科級足矣。

人生難得的是樹立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這就好比出門遠行,總得先有目的才有行動,爾後一步步向目的地靠近。如果沒有任何目的,那無異於行屍走肉,最終什麽目標都沒法達到。楊登科正是因為有了這麽一個明確的目標,行動起來才那麽有計劃有步驟,才不至於盲人瞎馬地亂闖一氣。

楊登科的第一步是要把頭上工人的帽子給摘了,做上幹部,然後再想辦法登科進步。

機關裏是個等級分明的地方。局長就是局長,科長就是科長,幹部就是幹部,工人就是工人。誰掌什麽權,誰簽什麽字,誰閱什麽文,誰開什麽會,誰說什麽話,誰坐什麽車,盡管沒有明文規定,但大家心知肚明,操作起來是一點也不會含糊的。就是一些有關系的部門或是下屬單位和下面縣裏偷偷到局裏來送錢送物,誰有誰無,誰多誰少,誰輕誰重,也從沒有人搞錯過。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職務跟實惠掛鉤,身分跟身價等同,還會有誰不喜攀高枝,樂於進步的?正因為如此,機關裏也就沒有工人不想做幹部的,沒有幹部不想做科長的,沒有科長不想做領導的。只是大家都競相往高處走,路上自然擁擠,並非任何人都能心想事成,如願走到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