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侯亮平得知航班無限期延誤,急得差點跳起來。他本打算坐最後一班飛機趕往H省,協調指揮抓捕京州市副市長丁義珍的行動,這下子計劃全落空了。廣播中一遍遍傳來女播音員中英文抱歉的通知,機場上空有雷暴區,為了乘客安全,飛機暫時無法起飛。侯亮平額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早知道被困機場的痛苦,現在又得嘗一次滋味了。

電視大熒屏正放映氣象圖,一團團濃厚的白雲呈旋渦狀翻卷,十分兇險的樣子。字幕普及著航空知識——雷暴如何危及飛行安全,誤入雷暴區曾如何導致空難。但這一切根本不能平息人們焦慮的心情,整個候機大廳這時似乎已經變作巨型蜂巢,嗡嗡嚶嚶,噪聲四起。旅客們分堆圍住各值機台的機場工作人員,吵吵嚷嚷,無非是打聽各自航班可能的起飛時間,追問補償方案,等等。侯亮平用不著往前湊,就明白了一個意思:那片雷暴區只要在頭頂罩著,哪個航班也甭想上天。

侯亮平快步走出候機大廳,尋僻靜處一個接一個撥打手機號碼。H省檢察院檢察長季昌明關機。反貪局局長陳海關機。當緊當忙全他媽失蹤了。當然,侯亮平知道他們並沒有失蹤,而是在參加一個緊急會議,向該省分管政法工作的省委副書記高育良匯報丁義珍案件,通常與會者都要關機。但侯亮平寧願相信他們是存心關機,跟他玩失蹤。作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的偵查處處長,侯亮平反復向H省的同行們強調甚至請求——先抓人,後開會!這個姓丁的副市長太重要了,是剛偵破的趙德漢受賄案的關鍵一環。如果走漏風聲讓他跑了,H省官場上的許多秘密就可能石沉海底。侯亮平對曾經的大學同學陳海尤其不滿,他特地囑咐陳海別匯報,先把丁義珍控制起來再說,可陳海膽小,支吾幾句到底還是匯報了。侯亮平正因為害怕夜長夢多,抓捕趙德漢之後才在第一時間趕夜間航班飛赴H省,不料偏又陷入了雷暴區。

侯亮平忽然發現,外面無風無雨,太平寂靜,連穿梭送客的喧鬧車聲也消失了。雷暴在哪裏?哪來的啥雷暴區?他跑出候機大廳的門,仰望夜空。空中雖說陰雲密布、月暗星晦,但既看不見閃電,更聽不到雷聲,飛機不能起飛似乎成了一個謬誤!身邊恰巧有機場工作人員走過,侯亮平攔住他,提出了心中疑問。這位上了把年紀的老同志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頗具哲理地說,看事物不能只看表面,雲層上面的世界你能看見嗎?平靜後面往往就藏著雷暴。侯亮平望著老同志的背影發怔,仿佛聽到某種隱喻,這一番話使他浮想聯翩……

侯亮平畢業於H大學政法系,老師同學遍布H省官場,這讓他對H省有一份格外的牽掛。各地反腐風暴愈演愈烈,H省平靜異常,這些年來此起彼伏的傳說大都止於傳說。他當然明白這是假象,肉眼看不見雲層上面的世界,同樣看不見陽光下隱藏的黑暗。丁義珍浮出水面似乎出於偶然,若不是趙德漢的驚天大案牽扯到他,一時半會兒還難以掌握過硬證據。偵查處處長深知時機的重要性,臨門一腳往往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侯亮平著急啊,可再急也沒用,天上有雷暴擋著呢。

他重新經過安檢,回到了候機大廳。大廳裏仍是一片嘈雜。他強迫自己鎮靜,在飲水機前喝了幾口水,找了一處空椅子坐下,閉目養神。已經落網的趙德漢的形象適時浮現在眼前,他禁不住又沉浸到了對趙德漢的回憶中。昨天晚上,當此人捧著大海碗吃炸醬面時,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他代表命運來敲這位貪官的家門了。

貪官一臉憨厚相,乍看上去,不太像機關幹部,倒像個剛下田回家的老農民。可這位農民沉著冷靜,心理素質好,處變不驚。侯亮平一眼看透——這是長期以來大權在握造就的強勢狀態。當然,也許今天這個場面早在他的預想中,他有心理準備。只是侯亮平沒料到,一個被實名舉報受賄幾千萬元的部委項目處長,竟然會住在這鬼地方!

這是一套常見的機關房改房,七十平方米左右,老舊不堪。家具像是趙德漢結婚時置辦的,土得掉渣,沙發的邊角都磨破了。門口丟著幾雙破拖鞋,扔到街上都沒人拾。衛生間的馬桶在漏水,隔上三兩秒鐘“滴答”一聲。廚房裏的水龍頭也在滴水,但這似乎不是漏水,而是刻意偷水。證據很明顯,水龍頭下的臉盆裏積了半盆不要錢的清水。

侯亮平四處看著,搖頭苦笑,這位處長真連尋常百姓都不如。

像是為他的思路做注解,趙德漢咀嚼著自由時光裏的最後一碗炸醬面,抱怨說:你們反貪總局抓貪官怎麽抓到我這兒來了?哎,有幾個貪官住這種地方?七層老樓,連個電梯都沒有,要是貪官都這樣子,老百姓得放鞭炮慶賀了!他的聲音被面條堵在嗓子眼,有些嗚嗚嚕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