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佛頂之戰(四)(第3/4頁)

水流從傘沿飛瀉而下,砸出一片臟汙的水花。

小縣城之中,幾乎人人都已經歸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個行路之人。

謝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經起落,如今行在風雨中,亦頗覺自在。

只是沒想到,出城後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廟外,卻聽見裏面傳來了一聲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淡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達。

滿世界的雨聲,竟無法削弱這笑聲半點。

於是,他腳步停了一下,將那壓低的傘沿朝著上方一擡。

荒野中,有殘垣斷壁。

幾年以前,這裏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憑空劈下一道旱雷,直接劈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樹。

人們傳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規戒律,觸怒了上天。

這寺廟的香火,便漸漸冷清下來。

久而久之,佛寺無人問津,漸漸破敗,多有豺狼狐鼠棲身。

如今謝不臣一看,只能看見那倒下的寺門之上,都有著一層一層的老青苔,不過上頭有人踐踏過去的痕跡。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幾分生機勃勃之意。

這樣的一個破廟,這樣的一聲笑,原本不是什麽稀奇事,興許是過路避雨之人。

謝不臣雖覺這笑聲有些不同於尋常之處,卻也沒有生出要進去一看的意思,腳步一轉,便要轉身。

沒料到,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廟內便起了一聲嘆。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裏煮……”

“嘩啦啦……”

雨很大,傘沿上的雨水飛瀉而下。

謝不臣執傘的手指,忽然就顫了那麽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傾瀉下來的雨水沾濕了幾許。

他側轉回身,朝著廟內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廟,裏面影影綽綽,什麽也看不清楚,只有那漸漸低沉下去的聲音。

在之後的兩年裏,謝不臣也曾想過,若他當時沒有進去,會是怎樣的一番情狀。

可他也很清楚,只要當日從廟外經過之人名為“謝不臣”,那樣的“若”便永遠不會出現。

正如他走進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來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後,謝不臣回憶當時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會進去,一樣的篤定。

破廟墻壁已倒,就連頭頂的瓦片都被城外窮橫之人撿回了自家。

整個廟中一片冷清,雨水從天上落下,也沒留給這一座破廟多少幹燥的地方,一片淅淅瀝瀝。

廟中佛像金身,早已剝落,看著斑駁的一片,只是無靈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卻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須發盡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塵中人,卻偏偏沒有半分凡氣。

老道身前則架了一口大鐵鍋,幾根粗大的木柴點燃放在鍋底燃燒。

鍋中有水半鍋,熱氣騰騰,內中漂浮著幾片白肉。

鮮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風一吹,一下便飄散進了雨裏,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紅明黃的火光,也忽然為這陰冷的破廟添了幾分溫暖。

清凈寺廟之中,老道獨坐,架了一口大鍋烹肉。

怎麽看,怎麽不倫不類,甚至讓人覺得荒謬絕倫……

可那一刻的謝不臣,著實說不出內心的感覺。

他看見老道的時候,老道也看見了他。

只那麽一眼,謝不臣甚至都不用問,便能輕而易舉地知道:這老道在此,乃是專門等候他的。

彼時彼地,寺廟荒蕪,佛像傾頹,他還不知這老道便是橫虛真人。

等到他離開人間孤島,割斷一切塵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橫虛真人,可於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沒有什麽要緊了。

一切凡塵俗世割舍,只余一身無情之魂。

他已經是整個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

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

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

其道一也。

為皇者,承天命而生,謂之“天子”。

修道人,順天道而長,謂之“道子”。

彼時的橫虛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著那一鍋冒著肉香的白肉問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只順著他手所指,向著鍋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為之倒轉,十世輪回撲面襲來,全數加於他一世之身!

他是這天地間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為天選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諸般因果,千頭萬緒,何其荒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盡數匯聚在那一口鍋中!

鍋中所煮,哪裏是什麽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親,前世前世的摯愛,前世前世的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