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九回 念切蒸嘗 還鄉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陰謀(第2/8頁)

村中人多手眾,百事皆備。應吉從權,納彩迎娶,俱是即時舉辦,仍然依禮而行。不消多時,便已停當。細樂前導,鼓吹入場。新夫婦行禮如儀,雙喜臨門;又以為是全村禍福所關,少長鹹集,掌聲雷動,人人有喜,稱為從來未有之盛。只黃家幾個人向隅而已。黃母見事已促成,方想起女兒素常嬌慣,此乃心志所屬之人,豈不使之難堪?本想羞辱蕭逸一場,再使他長受村人非議,不料村人對他如此愛戴,百事隨心,全無是非,反因自己促成其事。女兒久出不歸,必為此事傷心難過,這是如何說起?深悔冒失,事未三思。越想越傷心,自己推病,也未到場。新夫婦走後,她恐女兒氣出病來,正要命人尋回。黃畹秋在後村也正心煩,遙聞鼓樂繁喧,笑語如潮,做夢也未想到這一段。後來聽出鼓吹有異,方覺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尋來,說村主成婚,催往致賀,這才大驚。一問是誰,不由一陣頭暈眼花,幾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沒有暈倒。來人說罷,同行諸少年男女誰不喜事,一窩蜂都趕了去。只剩黃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涼涼,百感俱生,半晌做聲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會場上笙歌細細,笑語喧喧,不時隨風吹到。悵觸前塵,頓失素期,冷暖殊情,何異隔世,越發入耳心酸,柔腸若斷。想到難堪之處,只覺一股股的冷氣,從脊梁麻起,由頭頂直涼到了心頭,真說不出是酸是辣是苦。傷心至極,忍不住眼皮一酸,淚珠兒似泉湧一般,撲簌簌落將下來。正在哀情憤郁,顧影蒼茫,悲苦莫訴之際,忽聽身後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聲。先時喜訊一傳,只見同來諸人紛紛喜躍,狂奔而去,本當人已走盡,不料還有人在。忙側轉臉一看,正是素常憎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後,兩手微微前伸,滿臉俱是愁苦之容。見畹秋一回頭,慌不叠地把手放下,神態甚是惶窘,好似看見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撫慰,又恐冒犯觸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秋見他潛伺身後,不禁生氣,正要發話,秀目一瞪,大顆淚珠落將下來,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適才心跡,必被看破,心一內槐,氣一餒,嘴沒張開。同時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狀,在自己萬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隨,不與流俗進退,又是這等關心,心便軟了好些。不禁把頭一低,滿腹情緒,繁如亂絲,也不知說什麽好。

崔文和雖然才能不及蕭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論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種,心思甚細,慣獻殷勤,哪還會有看不透的道理。眾人聞喜散去,獨留原具深心。他苦戀黃畹秋已非朝夕,只為蕭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敵,尚欲以堅誠毅力排除萬難,相與逐鹿,何況有機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見畹秋悲苦不勝,知她情場失意,立時動了心機。這些舉動,固是情發於中,卻也不免有一半做作在內。初意此雖絕世良機,但是畹秋素來厭薄自己,並看出今日相約偕遊,假以詞色,明明另有作用。這一下能否將她打動,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誠惶誠恐之狀,暗地卻用目偷覷。心中本在怦怦亂跳,乍見畹秋秋波瑩活,妙目含瞋,春添兩頰,大有怒意,心方吃驚,暗忖不好。又見畹秋觚犀微露,櫻唇啟闔之間,星眼動處,珠淚潸潸,顆顆勻圓,玉露明珠,連翩而下。倏地怒容盡斂,粉頸低垂,霧環風鬢,婷婷楚楚,越令人又愛又憐,甘為情死。知道女子善懷,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場中最緊要的關頭,千萬不可錯過。便吞吞吐吐,湊近前去說道:“人貴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體要緊。”畹秋聞言,突地玉容一變,微慍答道:“於你的……”底下“什事”二字未說出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聲哭了起來。崔文和見她傷心,更不再說別的,也跟著潸然不止。兩人淚眼相看,吞聲飲泣了一陣。畹秋見他相偕悲淚,似有千言萬語橫亙心中,欲吐不敢,神態誠懇,關切已極,不禁大為感動,忍淚說道:“我的事兒,也不瞞你。這裏恐怕有人看見,能隨我到那邊山崖底下,痛哭一場麽?”崔文和好似傷心得連話都答不出,只把頭一點,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瞋,把身子一側,又嚇得忙縮了回去。畹秋也沒再怪他,當先往左側僻靜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遠,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輕易沒有人跡,甚是幽靜。二人並肩飲泣同行。剛一到達,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聲大哭起來。畹秋本為心傷氣堵,相邀崔文和來借此地宣泄,當時一切均置度外,並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什樣子?村中雖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閑,究竟不可過於隨便,絲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鐘情於己,倘有非禮言動,雖自問拿得住他,就論本領也不比他弱,鬧將出去,終是有口難辯。怎地會傷心過度,無故授人以柄?方在臨門躊躇,思欲卻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還要傷心,一進洞先放聲大哭起來,由不得心裏一慌,跟了進去,止淚問道:“文哥,我有恨事傷心,你哭些什麽?”連問數聲,崔文和終於似悲從中來,不可斷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原故,為了勸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後見屢勸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沒見一個男子家這等作兒女態,你倒是為了什麽?說呀!”崔文和見畹秋滿面嬌嗔,方始惶急,強止悲聲,答了句:“畹妹,我真傷心呀!”一言甫畢,忍不住又哭起來。畹秋連聲追問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傷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從小與畹妹一處長大,彼時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願片刻分離,也說不出是什麽原故。自從年歲漸長,畹妹漸漸視我如遺;而我的愁恨,與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決不會與我這凡夫俗子長共晨夕,但癡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親,雖不能香花供養,若能常承顏色,得共往還,於願已足。誰知並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輒復意懶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詞色,相約偕遊,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嗣見畹妹悲苦,欲勸不敢,不勸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沒有回避。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見,竟未見怪,我真感激極了。先只是畹妹難受,無法勸解,忍不住而傷心。後承畹妹約我到此作陪,一毫沒有見外,想起這多年來一向悶郁在心中的苦楚,新愁舊恨,一齊勾動,不由得就發泄出來,再也按捺不住了。”說罷,依舊泣不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