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驚怒

大唐宮,長生殿。

殿中樂聲陣陣,雲煙繚繚。千只牛油巨燭或吊於殿頂,或置於兩壁,但在這宏大深遠的大殿中,它們所放射的光華還遠遠不夠。然而在半明半暗間,燭火映在畫壁雕梁所貼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離光暈,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間之感。

殿兩側各開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摻了特制香料的清泉徐徐從自暗渠中流轉,裊裊松香不斷自暗渠上的鏤花銅格中浮起,如煙似霧,給這凡間宮室添了些許仙家氣象。

長生殿正中以白玉鑲碧紋石輔地,冬溫而夏涼,此時百名宮女正自隨著聲聲鼓點翩翩起舞。除了那一記記忽緩忽急的鼓聲外,再無其它伴樂。鼓聲若一道大江,表面波緩浪靜,水下卻是暗流洶湧,聲聲鼓音或超前,或拖後,皆落在眾人心跳之間,伴隨著宮女的擺臂擡足,直如牽著觀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與人魚間穿梭往復,或驚或喜,不能自已。

一舞已罷,鼓聲余韻仍猶在百官耳中回蕩。一時間殿中一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誰先屏不住大喝一聲好鼓,殿中方彩聲如雷!

長生殿盡頭高台上擺放的不是龍椅金案,而是架於兩尊金獅上的一面大鼓,明皇著赤金綢服,雙手持槌,高舉向天,仍沉浸在鼓的余味之中。

楊玉環盈盈立起,手捧金杯,聲如珠玉落盤,道:“陛下鼓藝無雙,臣妾謹以此杯為陛下賀!”

明皇此時方吐出久藏於胸的一口氣,收了鼓槌,從楊玉環手中接過金杯,長笑一聲,道:“好!來,諸卿與朕同飲此杯,待酒過三巡,再賞玉環天下無雙的琵琶!”

文武百官飲過一巡後,紛紛落坐,獨楊國忠立著,朗聲道:“自陛下主政以來,四海清平,外夷賓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藝無雙,盡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獨擅琵琶,與陛下正是龍騰而鳳隨。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龍鳳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楊國忠謹為陛下賀!”

這一番話聽得明皇龍心大悅,望了一望楊玉環,大笑道:“說得好!諸卿再飲!”

這一巡酒過後,有份在這殿上說話的重臣大將紛紛發言,大贊陛下樂藝無敵,娘娘實乃仙女下凡等等,這一幹馬屁自然精粗有別,大體與個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著的馬屁聽著就受用些。諸臣之間馬屁功夫雖然相去無幾,但天長日久的積累下來,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祿上顯出了差別來。

長生殿中,歌樂如熾,馬屁橫飛,君臣盡歡。

在這酒不醉人人自醉時,只聽得嘩啦啦鎧甲聲響,武將席中已立起一員猛將,身披鎦金獅心甲,玄色面龐,雙目如電,一臉濃須修剪得幹幹凈凈,整整齊齊,於威猛殺伐中透著一線精明。

他獅心甲上斑斑駁駁,刀劍劃痕處處皆是。這一長身而起,一道莽莽風沙氣息立刻撲面而來,顯然也是一員長年在沙場征戰的猛將。

他高舉酒爵,朗聲道:“末將安祿山,恭祝楊妃娘娘仙容不老,特為娘娘獻上由北極雪貂心頭熱血煉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駐顏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萬歲,更開盛世,此番帶來鐵背龍駒一匹敬獻!”

安祿山此言一出,群臣既小聲地議論起來。群臣雖都是見多識廣之輩,但安祿山所獻兩樣貢品也是前所未聞。不過他身兼三鎮節度史,擁兵十萬,可以說是權傾一方,搜羅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尋常。只是他獻賀禮時先將楊玉環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後,卻是大不敬之舉。

果然明皇雙眼微眯,先笑著向楊玉環望了望,方向安祿山道:“朝有禮法綱常。朕問你,適才你進貢異寶,為何要將楊妃置於朕之前呢?”

明皇一言即出,殿中登時一片寂靜,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穩坐釣魚台者有之,心態不一,都要看安祿山如何作答。

安祿山沉聲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愛,方在這殿中有了一席之地。我們胡人習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楊妃與陛下本是一體,是以臣才將楊妃置於陛下之前。”

楊玉環聞言一怔,掩口輕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娘,你何以如此?”

哪知安祿山忽然離席下跪,高聲道:“若娘娘不棄,臣安祿山願為娘娘螟蛉義子!母後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楊玉環與明皇一怔之際,安祿山已是連磕了數個頭。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楊玉環道:“玉環,你覺得怎樣?”

楊玉環淺笑道:“這個孩兒很聰明呢,我很喜歡。”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準你收了這個義子!諸卿同飲!”

群臣轟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罵安祿山。他年紀可著實比楊玉環大了不少,誰知竟然厚顏無恥至此,居然會認楊貴妃為幹娘!而且安祿山那一聲母後也是大有學問。須知楊玉環雖只是個貴妃,但此時宮中皇後大位空缺已久,實際上她即是後宮之主。安祿山如此一叫,楊玉環自然高興。安祿山久守邊關,又是胡人,雖然雄踞三鎮,但滿殿權臣本來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認為他不過是一介武夫而已,沒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