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 大隱

這一日午後,紀若塵立於太常峰巔,前臨萬丈深淵,看漫天浮雲如海,心事如潮。

只因他已見過了景霄真人。

紀若塵來到太璇峰時,景霄真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園中一邊品茗,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見紀若塵步入花園,景霄真人當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若塵來了。好好,你肯回來就好。快來坐,試試你師母的茶吧,可不是那麽容易喝到的呢!”

景霄真人一頭烏發盡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嬰的肌膚如今溝渠縱橫,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轉為佝僂龍鐘之態。休要說真元靈氣,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尋常凡人還要體弱一些。惟有從他那從容不迫、淡泊如恒的氣度上,依稀可見幾分往昔的英姿。

來之前,紀若塵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斷定眼前這白發蒼蒼、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風度無雙的景霄真人。

思及過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業的點點滴滴,紀若塵只覺胸口如墜了一塊大石,只悶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景霄見了,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拉到石桌前坐下,又親自動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壺是紫砂壺,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個茶壺,做倒茶這麽簡單的動作,景霄真人的雙手也有些顫抖,濺了幾滴茶水在杯外。

紀若塵垂首望著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還要厲害,幾乎將整杯茶都潑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頭去。那邊黃星藍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紀若塵打聲招呼,急急起身,奔進了屋內。

景霄真人望著黃星藍離去的方向,嘆一口氣,略有些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師母啊,還是這樣看不開,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將太璇峰交與她執掌?唉,還是另行選個師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紀若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靈氣真元了,只是見你現下氣度風範,顯然洛陽之行收獲非小,這太清玄聖一境,已經快圓滿了吧?”

紀若塵低聲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若塵啊,我平生牽掛之事,一是本宗大計,二就是殷殷和你師母了。現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蹤不明。她脾氣不佳,又沒什麽江湖經驗,我很是擔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順便尋訪她一下。”

紀若塵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殷殷現下應與青衣一道被接回無盡海去了。”

只是這話說來殊無底氣。掌櫃夫婦既然當時連他也不認得,自不會對青衣殷殷有何照顧。至於二女被接回無盡海,也只是他個人依所掌櫃夫婦之言進行的揣測。紀若塵隱隱覺得,那掌櫃夫婦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只是他們天性如此,定要嚇他一嚇,方才肯罷休。再由此層推想,殷殷和青衣應不會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於是嘆息一聲,道:“我已是風燭殘年,現下連常人都要遠遠不如,估計余壽不過一二年而已,今後再也無法照顧殷殷了。這孩子性情剛烈,又沒吃過苦,日後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與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若你不棄,就代我多照顧她一些。”

紀若塵聞言大驚,道:“您壽元怎會只剩二年?”

說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輕松起來,微笑道:“我本當是神形俱滅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寶相救,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運氣好的話,下一世輪回還能留些夙慧。”

兩人再談數句,見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濟,紀若塵當即起身告辭。

紀若塵立在崖邊,想到此處,惟有一聲嘆息。

此時面前雲海忽起波瀾,一道惡風撲面而來,呼嘯聲中幾乎將他卷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現,雙足立時釘死在崖邊,任那道惡風拉扯,就是不動分毫。

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然消去。紀若塵立在原地,身周肌膚的輝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後才徐徐轉為暗淡。他暗嘆一聲,自己玄聖境界將滿,體內寶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來。可是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紛亂,顧清、青衣、殷殷、宗內諸真人、掌櫃夫婦、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門、謫仙、解離訣、神州氣運圖,或人或物,紛至沓來,一樣一樣壓在他的心頭,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時,也是如此認為。

當時只道修好三清真訣,這一生即是衣食無憂,和樂美滿。哪曉得隨著道行日深,煩惱反而日益增多,乃至於日日思慮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論師從哪一門派,若道行達至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即有望輪回中保持夙緣,寄望於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對於修道中人來說,實是比尋常凡人要更加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