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六章 絕望與希望

山坡上到處都是在土攻中倒下的樹木,慕行秋坐在一截樹幹上,雙腳漸漸陷入松軟的泥土中,雙手托腮,靜靜地俯視山谷中忙忙碌碌的凡人,偶爾也有人擡頭觀望他,但是沒人走上來,慕將軍通過追隨者發出建議,希望任何人都不要上山打擾這個古怪而醜陋的中年人。

慕行秋召出一面銅鏡,第一次查看左流英給他變幻的容貌,那是一張坑坑窪窪的臉,長著橫肉,看上去很兇,目光裏卻透著憂郁,像是一頭遭到族群驅逐的狼。他盯著鏡子看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失憶以來只照過這一次鏡子,怎麽一看到慕將軍就肯定對方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呢?

有一些記憶就在腦海中縈繞,比任何時候都接近水落石出,慕行秋還是抓不到。

他收起鏡子。

羅老漢夫妻幸運地逃過了土攻,與兒子重聚之後已經激動得抱頭痛哭了一次,聽完慕將軍的演講,又哭了一次,一個勁兒地向慕將軍作揖、下跪,好像這才是救命恩人。

羅老漢夫妻見過易容之前的慕行秋,可這對他們似乎一點也沒造成困擾,鎮上的一些幸存者的確聲稱他們見過一個“失憶的慕行秋”,與慕將軍就像是一個人,可是在數不盡的傳言之中,他們的說法很快就被當成吹牛而淹沒,等到慕將軍手舉神像激起大家的信心,連羅老漢也將另一個慕行秋和自己送出的一碗粥忘在了腦後。

守缺更是對慕將軍心悅誠服,儼然是他最忠誠的信徒,跑前跑後,無私地奉獻出自己擅長的念心幻術,有問必答,有幾次還向山坡上指指點點,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麽,反正慕將軍沒有特別的反應。

慕行秋對這些全不在意,只是靜靜地觀看。

山谷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符臨,午後不久,他一個人走上山坡,不等邀請就坐在慕行秋身邊,揉了揉疲乏的小腿,說:“他們擋不住今晚的金攻。”

“嗯。”慕行秋也有同樣的看法,到目前為止,慕將軍只是激起大家求生的意志,布置的法術卻少得可憐,絕對無法與五行之劫抗衡。

“可這個慕將軍很奇特,他是騙子,卻無所求。我調查過了,他從西介國來的,好像跟祖師殺死的那個慕行秋真的很像,他在斷流城被人錯認為慕將軍,幹脆取而代之,利用慕將軍的名聲招收信徒、傳播古神教。本來這也沒什麽,每到大災大難降臨的時候,古神教總會突然興起,等到風平浪靜,信眾就會大幅減少——這倒是一位好說話的古神。”

慕行秋沒吱聲,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三幅圖像,分別是古神的三顆頭:代表死亡的骷髏,代表慈悲的女像,代表無差別的雷字符臉。

“如果古神真能創造奇跡護佑大家度過這次劫難……我也甘願當它的信徒。”符臨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隨後自嘲地笑了一聲,“可這不是天災,而是道統祖師的法術——我為什麽還稱他為祖師?他叫昆沌,是個邪惡的道士——想擋住五行之劫,也只能依靠法術,就像星山宗師做的那樣。”

慕行秋仍不開口,擡起右腳將地上的圖像抹去。

“趙處野其實能夠挽救許多人的性命,卓州城那一小塊地方,他們保護得很好,承受住了火攻、土攻。擠一擠的話,那裏起碼能容納上萬人,如果他們願意,還可以將地方擴大。頂天立地符的威力可能還不如五行之劫,只是擴散的範圍比較廣,能將幾百裏內昆沌鋪墊的法術驅逐出去,令最後的道火之劫無法產生,百姓仍然可活,對不對?”

“趙處野不是不想救人,只是不在乎。”慕行秋說,他現在的心態比任何時候都接近道士之心,能夠理解星山宗師的決定。

“你呢?也不在乎?”符臨寧願選擇相信山上的慕飛電,而不是谷中的慕將軍。

“不在乎。”慕行秋想了一會才說出答案,這是他真實的感覺,“我對之前死去的人不在乎,對今後將死的人當然也不會在乎。”

沒人知道整個天下的情況,但是在皇京周圍,大部分凡人都已亡於頭兩天的火攻和土攻,山谷裏只有幾千人,即使加上其它地方的幸存者,大概也不過數萬人。

既然沒救活多數,也就沒必要救少數,這是慕行秋的想法。

符臨垂下頭,良久之後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想死,說了半天,其實我最想救的是自己,我的親人、朋友都在第一輪火攻中死了,那時我還以為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對自己說國家為先私情在後,所以我不該悲痛,而是很高興地接受了將軍的任命。第二輪土攻之後,我聽說後面還有三四輪進攻,凡人都會死亡,我的將軍夢就此破滅,可我仍然不為親友的死亡悲痛,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怎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