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回 造酒借花兩試仙法 藍關秦嶺九度文公(第2/3頁)

說罷,出至庭外,向空一招,眾人俱聞,呀呀幾聲,飛來許多白鶴。湘子笑道:“不怕列公見笑,這全是我前生道侶。如今叫他們借花去。”眾人俱稱費心。湘子對一群白鶴吩咐了幾句,眾鶴齊飛,高入雲表,轉瞬不見。湘子又入席與眾共飲。一會兒,又聞鶴聲嘹亮。大家都到庭外,仰首一望,只見無數白鶴,帶來萬種名花。湘子笑道:“這是王母照應貧道,因派去的鶴不敷負擔,特地派他園中仙鶴伴送回來。”一語未了,眾鶴都飛集庭院,就地一滾,一個個變為眉清目秀的童子,幫著將攜來的名花,一起搬入大廳。眾人看去,有各地特產的花,有四季不同的花,還有許多為人間所未見,顏色繽紛,清香滿室。中間一大盆碧色花朵,狀如牡丹,其大無比。花間閃閃有光,現出兩句詩來: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愈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湘子道:“這是說叔父將來之事。天機難泄,侄兒不敢預言。橫豎叔父記在肚裏,將來自有應驗的。”當下湘子見叔父已有信道之意,當於席散之後,又苦苦地勸了一會兒。無奈韓愈俗情未了,仍是不能聽從。湘子只得說了一聲:“珍重後會。”自回嵩山去了。

自此又過有一年的光景,韓愈因諫迎佛骨,得罪遠戍,謫降嶺南潮州地方。限日起行。韓愈隨帶兩名家丁動身。行至一處,錯過宿頭,天又下大雪,渾身冰冷,腹中又饑,老年人到此境象,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情況。看那兩名家丁,相抱相摟的滾在一棵樹下,不但不來照顧主人,還在那裏口出怨言。韓愈不覺仰天長嘆道:“我韓某一生忠直,篤信聖道,為何暮年遭厄,落到這等地步。”只聽兩個家丁大呼道:“大人不必口出怨言。好好在朝為官,因甚發出狂言,激怒聖上,分明是自討苦吃,今日之下,應受這等慘報。只可憐我倆托居宇下,原想安家克業,得些好處,誰知好處不曾得著,反跟你吃這等苦頭。前去路程甚遠,潮州又是有名的煙瘴之地。我們受你多少恩德,卻來陪你吃這等苦頭,那也太犯不上了。大人啊,如今只好對你不住,請你獨自上道。我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們養活,萬不能為了大人,送了自己一家的生命。只好各走各的路去了。”

韓愈聽了,大驚道:“你倆一去,丟下我這老兒,不是餓死凍死這路上麽?”二人聽說,都冷笑道:“你倒說得好風涼話兒。你只曉得你做老爺的性命要緊,可也想到我們做下人的,性命更比你重要麽?”韓愈聽他們這般無禮,回思自己一生,從小到老,從不曾薄待下人,尤其隨來的二人,他們的父母都在府中當差,可算兩代世仆。打從自己父親到本人手裏,對他們除了分例工銀之外,連他們娶婦成家,都歸府中擔任賞賜。此次謫貶潮州,特地挑選他倆跟隨,也就因他們的關系較深,主仆情分較厚,大家可以放心一點。哪知他們如此禁不起凍餒之苦,稍逢不幸,就這般當面咆哮起來。可見世上人心,真個太靠不住了。想到這裏,只得先向他們情商了一回。商量無效,自己也大動肝火,禁不住一陣痛斥。不料二人存心反叛,善言相求,尚且不理,何況加以怒罵,二人更不肯受這口氣,便把韓愈行囊挑了起來,道聲失陪,落荒而去。

韓愈情知追趕不上,便趕上了他們,也休想追還物件。而在此雪海冰天,前不靠村、後不落店的所在,真所謂饑寒交迫,疲乏不堪,進既不能,退又不得,眼看著一片汪洋,盡是雪花迷漫。極目四望,數十裏平坦無垠。除了陪伴自己的一匹白馬,還算二賊留情,不曾劫去,此外就再瞧不見一個動物。至於人類,更休想得見了。韓愈處此進退維谷之境,自度精神體氣,萬萬挨不過這一夜冷酷光陰。而且過了一夜之後,是否得見村落,和前進路程如何設法可能到得潮州,都是一無把握之事。想想自己偌大年紀,終不成還去乞食人間麽?窮困固人所不免,但自問決到不了潮州,與其吃盡苦楚,仍舊不免客死,還不如早求一死,倒省些零星災難。

話雖是這麽說,此時天色已晚將下來,對此白茫茫一片,極目無涯,即欲尋死,還不知要如何死法,才能死得迅速,死得幹凈。躊躇多時,簡直沒有辦法。無聊之中,策馬再進。哪知馬也不勝寒威,蹶於地上,再也不肯起來,連它的主人,也被掀入雪海之中,一動也動不得了。韓愈此時,倒也不甚悲苦了。他想,同一客死,橫死,與其死於刀,死於藥,死於縊,死於溺,倒真個不如死於雪來得清白而潔凈。況且身為大臣,寧受國法之誅,斷不能效匹夫匹婦之自盡。如今得這般自然的趨勢,死於雪堆之下,豈非死得其所。於是咬定牙關,閉住雙目,不管拳大雪花打在身上,淒厲朔風吹破面龐,還有那白馬哀嘶之聲,也如充耳不聞,一味地靜候大限到來,便把殘生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