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回 王小姐勸夫修道 胡舅爺助姊為奸

卻說月英轉世為人,性靈不昧,雖居羅綺叢中,念念不忘修道。但她的修道,和別人不同,別人但求獨善,她卻和藍采和生生死死都有聯帶關系。采和不能升仙,月英也不能獨自成道。並非事實上真有何種困難,皆因雙方歷來的關系太深切了,覺得同生同死,同轉凡胎,同入仙界,乃是必然的道理,一定的情勢,如有一人不得成道,其他一人,萬不能舍之而去。此中原因,看官們已經明白他倆前生情事,定能信為不謬。本來神仙最無情,也最有情。唯其有情,所以不能不以無情為根本。正唯如此,乃愈見其用情之苦,與情之深。月英原是仙種,又經天仙指示,超出迷途,示之正道。當此入世之始,出世之先,別的可以看破,獨撇不下一個情字。別的情況,尚可暫時丟開,而對於關系太深的藍采和,決無忍心棄置,各走各的路之理。

這要照現在文學說來,就叫良心問題。大凡天下事最難解決者,即是良心二字。強盜可以明火執仗,搶劫事主。忤逆子女可以打罵父母,而將死之頃,一點天良無不發現之理。天良的發現,較之法律的處分,一定難過十倍。這等就是良心的問題。惡人為惡,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良心的發現。何況神仙修道,是何等正經大事,焉有不顧天良,率意自私之理。大抵天良之用,即上文所言人之情。而人情之體,即為天良。良心與情所不許的事情,而謂出之修道之人,雖在至愚之夫,亦信其決無此理。

例如月英一寸芳衷,既已決心出世,本來非常鎮靜,非常安定的,乃反為未來丈夫之事,紛擾其心曲。至於寢食幾廢,正因本於天良,發於情意,萬無丟撇采和,獨善其身之理。覺得這等辦法,非特理所不通,而自己的良心上,也決對不願如此。所以平日所慮,只愁采和迷於物欲,而一聞采和醉心名利到此地步,方覺平時顧慮的種種問題,均已實現眼前。在她父母,為愛女幸福計,得這樣的快婿,自然萬分喜悅。以為女兒心中,一定比他們老夫婦們更來得快活。哪知月英別有懷抱,突聞這等違反自己志趣,增加自己困苦的事情,霎時心中一急,竟忍不住兩行珠淚潸然而下,倒把王光夫妻都盛在悶葫蘆裏,完全想不出女兒是什麽意見,存的什麽心思,一時有何感觸。夫妻倆由不得齊聲詫問道:“我的愛兒,你這是怎麽了,難道說,許了這等要好的夫婿,還有甚麽不滿意的嗎?”

月英心雖發急,但古時女子對於婚姻上頭,或關於未婚夫婿的話,照例是金人三緘,不行吐露一些意見的。況且月英生性非常厚道,既不忘情於前生的情侶,怎能失歡其此生的父母?極知父母深愛采和,而采和少年立志,也實在說不出一個壞字來。月英怎能實說,我是憐他蔽於世情,迷於物欲,怕他不能修道呢?既不能說,而父母逼住,堅問傷心之故。只得隨口扯了個謊,說身上有些不快,一時忍受不住,倒驚動了兩位大人了。現在卻又好了,還請兩位大人放心。說畢,強裝歡容,莞爾一笑,這一來,倒又惹得兩老夫妻相向失笑起來。王光笑道:“女孩子家,聞到未婚夫婿的事情,原該有點害羞,才像我們這等大家的小姐。”夫人聽了,也以為然。原來他們明知月英所說都是推托之詞,卻又誤會她是害羞。幾句話,倒替月英解了個圍。

自從此日為始,月英心中便增添了許多懊悶,苦的是萬分不快,只能放在心頭,在父母跟前,卻仍是勉為歡笑,免得父母憂慮。每至深夜人稀,獨坐香閨,一轉到這些念頭,甚至繞榻仿徨,不安枕席。此時心中唯一希望,但冀早日出閣,得與采和相見,便可早夕勸諫,把前因後果,種種情事,時時對他談談。采和果有宿慧仙緣,那些一時的迷惘,究竟屬於後添的誘惑,未必難以感悟。只要他能醒悟,夫妻倆便可雙雙出家,尋訪仙師,早完孽根,道成升天,為期當不在遠。萬一采和迷惘太深,竟難勸解,自己也只有葆住元陽,獨修玄奧。等得稍有程度,便當棄家遠走,務要訪到師尊,設法點化采和。總之,采和一天不悟,自己也一天不敢離開凡世。這是她新近懷著的苦衷。只恨雙方年紀太小,成婚尚須待時。在此長時期內,采和日日接近塵網,正恐為日愈久,見念越重,或竟弄到無法收拾,甚或因自身堅守道體之故,致傷夫妻情感,更是可痛之事。

這月英只因一念之癡,弄到寢食俱廢,幾乎奄奄成病,不料天從人願。王光忽生不顧俗例,使小夫妻們共讀之議。月英聽了,認為勸諷采和之時機已至。心中一喜,精神為之大振。一時笑也有,話也有,不知不覺變了一個樣兒。這惹得一班姊妹們,大家夥兒開她的玩笑,說她這點年紀,就希望和丈夫在一塊兒,真不害羞。幾句話,說得月英萬分冤屈。可是萬萬不能辯說,只有一笑置之而已。到了他們擇定的吉日,王光夫妻親送月英渡江。那邊藍氏父子,也按準時刻,帶來轎馬,在江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