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無邪一朝出(上)

“君上問話,為何不答?”

樓閣上傳來琉國重臣的喝問聲。

安伯塵依舊沉默,只不過握著槍柄的五指愈發緊了。

不是他不願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無論應戰與否,安伯塵以及身後的墨雲樓都會陷入險而又險的地境,或許還有剛來不久的李小官三人。六人的安危此時一同壓在安伯塵背上,仿佛一座大山,沉甸甸,幾讓他喘不過氣來。

熱風襲來,安伯塵的心跳不住加快,除了風聲,他再聽不到其它聲音。

演武場內外鴉雀無聲,百姓們望向沉默不語的少年,心中疑惑。

難不成,這個被傳的神乎其神的墨雲樓安伯塵,不會馬戰?

轉眼後,眾人心中不約而同的浮起同樣的念頭,再看向安伯塵,原先的熱切漸漸變冷,神色莫名,有人搖頭苦笑,有人滿臉遺憾,還有人面露譏諷。

本屬於安伯塵的“勢”瞬息間消散一空。

所謂的“勢”聽著玄乎,可也不過是人心所向罷了,心思聰慧者或多或少都能察覺出幾分,而身處戰圈的敵對雙方更能清晰無比的感覺到,只要不是傻子。

握著槍那只手已經微微顫抖起來,感覺司馬槿奔波數日造就的人和之勢漸行漸遠,安伯塵面色發白,額上溢滿汗珠。

“安伯塵,你究竟戰不戰?”

威嚴中帶著幾絲慍怒的聲音從樓閣上傳來,卻好似雷霆驟降,炸響在安伯塵耳邊。

身軀猛震,安伯塵緊咬牙關,這一瞬,他只覺手中的無邪槍沉若千斤。

自從重返琉京後,他就成了一只木偶,表面風光,實則卻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死死抓著。線竿指向哪,他便要向哪跑去,疲於奔命,精疲力竭,這十日裏固然奇遇不斷,見識到許許多多超乎他想象的奇妙之事,像極了他從前艷羨的那些戲裏主角。

然而,這一切並非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只是足夠家人一生無憂的錢財,能圓少年人美夢的修煉之法,然後回到安靜的小村莊裏,孝敬爹娘,繼續過他安安穩穩的生活。

僅此而已。

卻偏偏不受控制的越走越遠,越陷越深,到如今,背負千鈞重壓,身系數人性命安危,在萬眾矚目之下舉步維艱。

從前安伯塵好生羨慕那種出盡風頭的人物,英雄豪傑,受萬人景仰。如今輪到了他,他才發現那些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真正置身處地,又有幾人能承受得了風光之下的重壓?

心頭撲通撲通直跳,安伯塵汗流浹背,面如土灰,十日前在密室裏戰栗顫抖的小仆僮仿佛又回來了。

十日的少年遊京城,掌墨雲,修道法,神遊於夜,比戲裏的故事還要離奇無數,卻在今日的演武場上,被打回原形。即便奇遇再多,可我終究不過是一個佃戶人家的兒子,區區一小仆僮而已。

安伯塵一臉麻木的想著,手臂顫抖,五指再難抓緊無邪槍,轉眼就要掉落。

輕嘆聲從身後傳來。

安伯塵下意識的扭頭看去,少女臉上寫滿了失望,或許不止是失望,還有一絲絕望。

眼見安伯塵看向自己,少女先是一愣,隨後強作微笑,搖了搖頭。

她是在示意我放棄這一戰?

安伯塵心中暗道。

不知為何,他松開的五指忽地一緊。

少女緊抿的雙唇和眸中的不甘沒入眼簾,漸漸喚起了安伯塵這十日裏的記憶。

若我就這麽放棄了,那再也無法重來一回了。

這十日的琉京日子有驚險,有刺激,有辛酸,有遺憾,更多的卻是安伯塵從未享受過愉悅。若沒經歷過,他自然不會強求,可一旦經歷了,他卻不想這麽輕易的放手。

他是想離開這座城池,回返圓井村,可卻不想回去的那個人是十日前的他。

安伯塵隱約感覺到,和十日前一樣,他似乎又走到了一個岔路口。只不過這一回,往後打回原形,向前雖然是懸崖峭壁,可他依舊是如今的他,如今手握無邪槍,經歷了一段段奇遇,正在向另一段命運走去的他。

如何才能將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日安伯塵曾問過蕭侯和司馬槿,今日在琉京演武場,安伯塵默默問向自己。

突然間,手中的無邪搖晃了起來,發出只有安伯塵才能聽見的鳴嘯,仿佛在傾訴,又好似在回應著什麽。

“戰還是不戰?”

琉君又問道,話語中所帶的怒氣和不耐煩,就連聚集在轅門處的百姓都能聽出。

暖風化作熱浪奔湧向安伯塵,掀起袍衫獵獵翻飛。

手中的長槍不依不饒的鳴嘯著,嗚嗚作響。

這一刻,安伯塵終於聽懂了無邪在傾訴著什麽。是不甘,有它的不甘,有司馬槿的不甘,也有安伯塵的不甘。

身如木偶,被推上懸崖邊,即便是一個微渺如螻蟻的小仆僮,又怎會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