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琵琶弦外01

青山如黛柳如眉,穿過重重森林,就已看見山間村落,以及村落之中升起的裊裊炊煙。沈郎魂和柳眼在林海之中行走了七八日,在玉團兒引路和指點之下,安然無恙走出山林,並且柳眼身上的傷也好了四五分,不再奄奄一息。

踏出林海,沈郎魂望了望天色,只見是晨曦初起。柳眼傷勢雖有起色,但行動不便,沈郎魂又將他一路拖行,此時渾身惡臭,山林中的蚊蟲繞著他不住飛舞,觀之十分可怖。淡淡看了柳眼一眼,沈郎魂將他提起,縱身掠出樹林,在村口將他輕輕放下,露出一個極惡毒的微笑,翩然而去。

過不多時,有人從村裏趕牛而出,走過不幾步,哎呀一聲“這是什麽東西?”幾頭黃牛從柳眼身邊走過,哞的一聲叫喚,啪啦在柳眼身邊拉下不少屎來。柳眼自地上緩緩坐了起來,曦日之下,只見他滿面坑坑窪窪,全是血痂,尚未痊愈,猩紅刺眼,一雙眼睛睜開來卻是光彩盎然,黑瞳熠熠生輝,趕牛人啊的一聲慘叫,“你……你是什麽東西?還……還活著嗎?”柳眼不答,冷冷的目光看著趕牛人,趕牛人倒退幾步,小心翼翼從他身邊繞過,忽的奔回村去,連那幾頭黃牛都不顧了。

未過片刻,村裏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為首的膀闊腰粗,一張大嘴,“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山妖?這山妖在村裏偷雞偷鴨、偷女人的衣服,今天肯定是被誰捉住,打了一頓,才變成這種模樣。大家誰被它偷過?”村裏人齊聲吆喝,隨著領首那大漢一拳下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咬牙切齒,圍住柳眼拳打腳踢,一時間只聽“砰砰”之聲不絕。原來此村窮困,每年出產的谷物糧食不多,但這幾年來連年遭受竊賊之苦,往往一家儲備一年的糧食,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讓人好不痛恨;除了偷五谷,那竊賊還盜竊女子衣物,有時闖進稍微富庶的人家盜竊金銀首飾,只要稍微值錢的東西它都偷。數年之前的夜裏,有人和那竊賊照了一面,卻是個長著奇形怪狀面貌的山妖,自此村民不寒而栗,對偷盜之事也不大敢開口埋怨了。而今日趕牛人居然在村口一眼看見了這個“山妖”,豈非奇貨可居?

柳眼人在拳腳之下,只覺砰砰重擊之下五臟沸騰,氣血翻湧,身上的傷口有些裂開,斷腿劇痛無比,他一聲不吭,閉目忍受,眼前忽而泛起一幕情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二歲那年,在高樓林立的城市小巷裏,第一次遇見十歲的唐儷辭,那時候……他正被人踩在地上,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圍著他拳打腳踢。因為他無緣無故偷了人家的錢包,被人發現受到毒打。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被踐踏在地上的小孩那興奮和瘋狂的表情,他並沒有覺得痛……只是覺得好玩、很刺激、死也沒關系……或許是那種笑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沖過去救他,結果和唐儷辭一起受了一頓拳打腳踢,被人吐了幾口唾沫,在那之後,他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從出生到二十四歲,他一直是個濫好人,到現在他很想不通為什麽那十幾年從來沒有覺得唐儷辭邪惡怪癖,只是好奇他那興奮的笑、在意那種空洞的眼神,存有一份害怕他毀掉自己的關心,而後就能夠陪伴他那麽多年。他一直都像個管家,看他胡鬧、為他收拾爛攤子、勸他回頭、而後再看他胡鬧……惡性的循環,一直到唐儷辭改過自新的那天。在那之後,他就再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精雕細琢完美無暇的贗品,這贗品的言行舉止是那樣出眾那樣令人傾倒,但沒有露出猙獰和瘋狂的笑、沒有做出瘋狂怪異的言行,並不代表贗品……就能變成真品。

那只能說明他成熟了,不再把那種空洞表現在外,他拒絕和任何人溝通,他獨立獨行,已經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不必再依靠任何人。

唐儷辭……在那個時候離世界而去,一直到他要和大家同歸於盡的那天,他才又感覺到他心中的空洞有多麽深、增長到多麽龐大。誰也不可能救他,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邪惡的孩子,就算到了這舉目無親的荒涼時代,他仍然會害死朋友換取他如今滿身的光彩,不論走到哪裏,唐儷辭永遠是天之驕子、永遠令人折服永遠不會錯,名譽、權力、勢力、錢、超過一切的巨大光環……那就是他想要的東西,誰也改變不了。

恨一個人,可以恨到什麽地步?柳眼冷眼看著眾人的拳腳,那就是遭受地獄之刑,而能絲毫不覺得痛苦,因為全部的心思都已用來恨——恨自己過去的愚蠢、恨唐儷辭的狠毒、恨這上蒼的殘忍、恨為什麽唐儷辭造孽無關緊要,自己殺人就要受這樣的懲罰?憑什麽?憑唐儷辭比他更虛偽更狠毒更圓滑更有心機麽?他真的很想在這些方面超過他,可惜他始終不是那塊料,害死千萬個死人算什麽,如果能令他煩惱痛苦的話……